站在空地上回望山岗，印象同样深刻。在这片风景中，这座平顶的山岗是颇为突兀的。山岗并不算高，但乍眼看去颇有雪山的气象。如同被雪线所分割，山岗分为上白下黑两部分，整个山头被大片的白色帐篷覆盖，在正午的阳光下，光影连绵雪白刺眼。山顶下逐渐转黑，雨水把烧荒的余烬带到山脚，一条条纵向的墨迹使山岗有上升的趋势。靠近山脚，在被灰烬染得乌黑的岩壁上有一排更黑的窑洞，如同灶膛。，其中几个只完成了浅浅的一半，状如壁龛。小吴说那是“其他用房”。贝尔尼注意到了这一提法，但他当时专注于积雪景象没有深问。“这就是明月构想大本营，”小吴把手一挥，换了一种近乎誓言的语气，“我们要在这里度过过渡阶段，直到新城建成的那一天。”见他突变为一个严肃的孩子，贝尔尼暗暗吃惊。他对此作过一番分析，这些分析过于冗长，在此不作赘述。有一个词可概括其意：激情摹拟。
午后，贝尔尼回到帐篷中整理上午的印象。小吴一直守在他身旁。这时候的小吴又恢复了孩子相，他双眼圆睁，目不转睛地观看他完全不懂的意大利文。“吴的目光，几乎就像托尼的目光”这个句子，就是小吴亲眼看着写出来的。小吴懵然不知，贝尔尼感到极为有趣。在东方的阳光下，他文笔顺遂，心情舒畅，有一阵子他恍惚又回到了在学校任教时那些无课的宁静时光：阳光、草坡、读书或者写作，身旁有爱犬的忠实守候。在《普照的月亮》再版的序言中，贝尔尼辨解说他不了解中国人对狗的态度，而他“其实再没有像爱托尼一样爱过什么了”。但不管怎样，他写了那个句子，普照人永远没有原谅他——这是后话。
在这个午后，贝尔尼描绘了几个场景，即前面提到的土窑、雪山等等，做了些评议，其中包括在小吴眼皮下对小吴作出的剖析。这一切都没有激起小吴的反应。贝尔尼后来记起，只是当他开始画土窑的草图时，小吴有些躁动不安。他用目光询问，指远指近，核实自己的猜测。贝尔尼点点头，当时并未在意。整个下午，如果说小吴有什么干扰，那就是他对贝尔尼脚上那双要来的布鞋表现出的异常兴趣。他俯身去看，用一根手指戳，用五个指头捏，差点就要从贝尔尼脚下扒下来看了。贝尔尼并不生气，吴还是个孩子。但他想了想，决定不给他看。他决心“要和东方人这种侵犯性的随意拉开距离”。他着意地挪开脚，重重地踩在另一块地面上，有意要“显出树一样的牢固”。但他不知道那时候已经迟了。
当天傍晚，有两个人截住正在散步的贝尔尼，要他“走一趟”。他们面色严肃，声音单调平静，两手深深插在衣袋里，声调姿态都令人想起电影里的秘密警察。而“犹太人如果有盖世太保，姿态也是一个样”，贝尔尼这样认为。他对人类姿态的同一性深感有趣。他脑子飞快转动，把一天的活动过了一遍，想不出什么特殊之处。由两个人押送，在尚未做好精神准备的情况下，他忐忑不安地走向方山另一头的大帐篷。还未走到，他已经听见一阵不祥的喧嚷，待进了布帘门，那种景象，准确地说是景象的变化令他震惊。
下午，贝尔尼到这里来过，印象很深。这片营帐是方山大本营的公共食堂兼礼堂，由许多匹颜色质地略有差别的白布连缀成一大片，支撑在这里那里竖立着的木桩上，从头顶几米高的地方波浪起伏地顺着山势倾斜而下，覆盖了方山东面整片缓坡。当时是下午4点多，从平原上来的风吹得篷布光影曳动，如同水面薄薄的皮肤。木桩子咯吱作响，漫射的阳光明亮而柔和，给人一种浅海潜游的幻觉。贝尔尼从坡下向上望去，成百个妇女，三五人一组，身着围裙，手持菜刀，从坡下到坡顶高高低低顺山而立，各自围住斜坡上的百十根大树桩子，像擂鼓一样咚咚地剁得山响：晚饭吃菜包子。所有这些树桩都受过不同程度的烧烤，色泽乌暗，微微炭化的年轮纹路清晰。方山上的古柏和香樟砍去烧砖瓦以后，剩下的残桩锯平了当作饭桌或菜墩，不清楚是谁的主意，对贝尔尼来说非常新奇。当时，发现贝尔尼在坡下呆看，山坡上的妇女叽叽喳喳话声四起，其中夹杂着哧哧的笑。嘈杂声越来越大，突然在山顶上有个妇女嚷了句什么，满山的妇女伙食团团员们像露天剧场看台上的观众一样嗄声狂笑起来。贝尔尼退了回去，他不明白笑什么，但感觉得到其中友好的放肆。
而此刻，这里的景象又和下午大不相同了。这一次，贝尔尼不是在坡底，而是从顶上平步进入营帐的。与下午相比，他的位置不是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而是居高临下位于后排的楼厢。夕阳刺眼的光芒平射过来，从帐篷顶上一掠而过，似乎还要顺势掠走篷布洼处的飘忽影子。脚下的斜坡顺势而下，没入正在平原上迅速淤积起来的瞑色。贝尔尼向下望去，只见身影晃动，人头幢幢。“所有的人头都是清一色的黑发，像一捆竖起来的火柴头。”在一片昏暗中，好像山坡上的残桩在一个傍晚里突然全都抽芯出芽并长得枝繁叶茂了，随着呼喝哄嚷和间歇的节奏，一撮一撮的以树桩分组而聚的人丛，一会儿高举手臂挥舞晃动，大呼小叫陡然扩张；一会儿又垂下手臂兀然默立，显得有些光秃尴尬。就这样，像阵风中的小树林，随着情势变化，群众的形象就在恣意招摇和蜷缩沉默这两种状态之间来回变动。
火光一亮，随着一阵喧嚷。贝尔尼透过枝柯使劲向下望去。坡底的一棵树桩上有个人孤零零地立着，显得非常突兀。有人喊贝尔尼的名字，方言方音，字字分离，贝尔尼自己初时都没有反应。在两个人的夹送下，他深一脚浅一脚下到坡底，借着火光，他发觉站在树桩上的并不是欧阳江山，而是下午送鞋给他的老头。老头垂手低头而立，把眼珠子像钟摆一样摆过来瞥了贝尔尼一眼，即刻又摆回去了。呼喊声震耳欲聋，似乎比忽明忽暗的火光更使人视线迷蒙。有人突然从暗中伸过脸来抵在贝尔尼面前嚷嚷，声音太大，反而听不清楚。贝尔尼不知所措，突然又有人七手八脚扳他的腿，扳得他一个趔趄。当他重新放下腿时，感到脚底刺痛，一只鞋已经没有了。很快，一只瘦手像捏一条鱼似的握着鞋在火光前晃动，几个声音前后左右同时大喊。这时的贝尔尼“已经听不懂汉语了”。他依稀知道是在问及鞋，问及老头与他的关系，而且事关重大。
在这种时候，诚实是最聪明的法子。“是他给我的鞋。”贝尔尼开始说。人群爆发了一阵大喊，火光都暗下去了。一根棒子或手臂长长的黑影一闪，黑暗中测不准远近，而树桩上的老头像跳水一样头朝前向下一栽，没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一声女人的尖叫像飞鱼般高高跃起，立刻又被如潮的欢呼声淹没了。欢呼声持续了一阵，渐渐转化为歌声。人群开始攒动，那只鞋突然又回到贝尔尼脚下，他急忙踩住，但有人推挤，眼看又要溜掉，他一低头，眼镜又向下滑，贝尔尼干脆一屁股坐下来，连人带物一同护住。那一刹，恐惧复现，他想起了小时候球赛散场时摔倒在地时的心境：山洪从头上轰轰隆隆滚过去了。火光消隐，歌声变得干涩，显然人群已经到了外边。贝尔尼摸索着戴好眼镜，套上鞋，刚要起身，又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什么东西重重地剐过后脑砸在肩头，恍惚中看见黑影在树桩后一晃，仿佛是幻觉，定睛看去，营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依稀光线下，满山坡的树桩排列堆叠顺坡而上，黑黑的如同公墓。一溜温暖的东西爬到脖颈上，然后是一片漆黑。
一天后，贝尔尼清醒过来，而六天后，他才明白此事的原委，而那时，老头子——李老红军已经化作了青烟。人民法庭判定贝尔尼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接了反动分子的鞋（鞋，非同小可，象征立场和江山）。多亏了那尚未查明的报复性的一棒，它从反面证明了贝尔尼不是受国际反动势力派遣潜入普照的敌特。当然，法庭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苦肉计，但赤脚医生证明，那一棒看来确实是试图致命的。贝尔尼的问题暂定如此：内控，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遗留问题待以后查清。作为一种保险措施，把笔记本上的土窑草图没收销毁。李念四大义灭亲，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重在自身表现，遂重新起用，担任文书工作，但不得接触机密。小吴记三等功一次，奖毛巾一条、茶缸一个，还有圆珠笔。
这件事对法庭来说是处理完了，对贝尔尼却成了一辈子的心事。他终生怀有负罪感，认为是自己的失误害死了李老红军。当时，在斗争会上，他要说的是：“是他给我的鞋，因为我的鞋丢了。”虽然说的是汉语，字字清晰，但这是一个欧式倒装句式，原因状语在后，而后半句他来不及说出。贝尔尼认为自己本该这样说：“因为我的鞋丢了，我就要了一双他的鞋。”或者“他就给了我一双鞋”也可以。关键是因果关系的顺序。如果我这样说，如果我那样说一一后悔莫及贝尔尼。许多个夜晚，他在地中海晴朗的星空下陷入不可抑制的强迫思维中。他始终认为他或许有机会保住老人的性命，但这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地发生过了。在随意发动的神鬼之争中，语序的问题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