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不保夕”。这是贝尔尼对抵达普照后第二天的评语。那一天上午他醒得很晚,四周已经听不见人声了。温暖的阳光滤过帐篷,室内阴而不暗,泥地上扫去的草梗留下一些凹痕。远远传来一些模糊的声息,更显出周围的安静。有一阵子贝尔尼不知身在何处。欧阳江山已经走了,布幔的另一边留下一张空床。说是床,“其实是堆松松的草,上面蒙着白布,中间凹陷,形同鸟巢。一床折得整整齐齐的白布棉被放在凸起的边缘上,像一只干净肥硕的鹅”。想起昨夜情形,贝尔尼感觉恍如梦境。深深一觉之后,他那被欧阳江山“突遇知音后的滔滔长河”卷带而去的批判意识已经复归。贝尔尼盯着草铺出了一会儿神,想起昨夜自己洗耳恭听不加评论真是明智。“他似乎只喜欢听他自己的声音。”
凡是对构想的人和事件进行分析时,贝尔尼往往表现出明显的怨恨,因此不必认真看待其观点。但他笔下的记述却具有文献价值,此外,也只有他描写了对他人来说已是熟视无睹的风景。那天上午,当他从“几座帐篷优雅弯曲的弧线之间望出去”,第一次见到构想工区,他“惊讶地想起了盛夏热浪中的中非土林”。从山下河边开始,一大片土筑的窑子和烟囱,无尽地铺向平原,如此之多,在阳光下呈红褐色,大小相近,形状相同,再加上投在水坑中的倒影,“就像昆虫从复眼中看到的一样”。从这些土窑和烟囱中各自冒出的浓烟,到达一定高度后就融汇成了一片,形成雨云一般翻滚的灰黑屋顶。在颤巍巍的仿佛不堪重压的烟柱之间,斜射的阳光显示出另一个方向。几只鸽子贴着天花板一样的云底在烟柱之间飞行,“犹如家燕穿越大雄宝殿”。它们对这种亦内亦外的空间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景色壮观,热气腾腾,四野却一片寂静,像梦一样无声,显得很不正常,甚至有些不祥。贝尔尼手搭凉棚望了好一阵,终于发现一串黑点(像非洲蚂蚁钻出土穴)正从一座土窑中鱼贯而出。这一发现又导致了另一个发现:有了人作为参照物,他发现土窑比他原以为的大很多,在此之间他对大小、距离以及能见度的概念统统错了。度量衡的骤然转换给他带来一步踏空般的震动,就像第一次看到不可思议的万里长城,或是面对全国统一的众口一词,他再度省悟到这个崇尚“万众一心”的民族思索和行事的尺度。
那支小小的队伍鱼贯而行,走走停停。有一阵还停下来面对山上遥遥地打着手势。也许是召唤,也许无关。贝尔尼认为他们看不清自己,但他还是急忙寻路下山去了。一进入丛密的土窑,“从此就失去了旁观者的清醒”。不久前下过雨,红泥黏稠,鞋底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合乎逻辑地丢了一只。贝尔尼在烂泥里转着圈,但“鞋还没有找到,连方向都丢了”。四周兀立无声的土窑突然变得神秘,黑咕隆咚的洞子有如盲人的眼睛。贝尔尼光着一只脚走到一片阳光空地上,试图按照曾在书上看过的自救程序以自身为冕先确定了方位再说,他选好位置站定,低头测看影子。影子仿佛就在那一刻走到了设定的钟点,一阵钟响,惊心动魄。过后,以“中国神话中土地老儿显身的方式”,从四周的土窑后面突然涌现出许多人来。所有这些人,不论长幼,个个面色灰暗、蓬头垢面,而且“好像个个都长着一样的薄嘴唇”。他们一声不响,从四面八方把贝尔尼看了好一阵,然后就地“像鸡一样在木头上蹲成一排”。一个脚尖并拢蹲在一块卵石上的老头掏出火石啪啪地打火点烟,从他专注的神态上,贝尔尼判断出他们对自己并无歹意。这些人并不是为他而出现的。后来证明,这不过是工间休息,或称放风更确切,因为这是“四类分子”劳动改造的场地。
这以后发生的事——“这以后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啊!”事后,贝尔尼心情沉重,在他看来,一切都很自然。这些人阴郁、淡漠,却是友好的。当他打招呼时,老人点头应答了他;当他要鞋穿时,老人叫人脱下来给了他。“像在所有古老文明中一样,老人备受尊崇。”后来听见有人过来,人们都起身四散下窑了。情况不过如此。两三句话,十来分钟,除此外再无其他。贝尔尼不明白血光之灾从何而来。那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件当时毫无征兆。
当时,换上了鞋的贝尔尼跟随两个来找他的少年人也起身离去,他们穿过窑群,穿过偌大一片砖坯堆放场,“就像穿过阿拉伯人的曲折街巷”,又来到另一组窑群。这边的人也在休息。这边的人和刚才那边的人一样,一样的黝黯,一样的嘴唇,一望而知血缘相近。贝尔尼对此印象很深,“全都长得一样的人群是不可捉摸的”。和那边的人大不相同的是,这边的人虽然同样灰头土脸,但神色泰然。他们嘻哈打笑,哼歌挠痒,屁也随随便便放。欧阳江山也在此地。他在空地中央和贝尔尼热情握手,然后“一个漂亮的转身”,把贝尔尼介绍给大家。人人都知道红孩团抓了个外国人,当贝尔尼蒙着双眼的时候,他们都已尾随并研究过他了,现在,在欧阳江山口中,他大概成了什么特派员。一时掌声大作,有个妇女端水上前,在哄闹声中,她递给贝尔尼后转身就跑,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的确,这不是易事,其中包含了贝尔尼不能理解的勇敢,贝尔尼只是盯着她远去的屁股,注意到了“普天之下所有女人跑起来时那种一模一样的扭法”。
在白天的光线下看起来,欧阳江山的相貌比夜里看上去平凡些。诚然,他比其他人高一些,看一眼也记得住,但没有显出十分个性化的特点。从欧阳江山的手势和声调中,贝尔尼感到了舞台成分,他拿不准,但他知道是欧阳江山一句话使他成为上宾,“也许这正是他显示权威的方式”。整个上午,欧阳江山来来去去,他并不是一个人走,像岳飞一样,一前一后总有两个年轻人相随。他走路晃肩膀,那两个人也跟着晃,但人小一号,动作也就小一些,而且,因为他俩并非天生如此,往往晃几晃也就算了,复归平凡的本色。
就从这个上午开始,为贝尔尼拨出了专人倍伴。警卫员小吴,个子尚未长成,精力充盈,眼神认真,显然对这份工作深感有趣。他带着贝尔尼四处参观,每一口土窑都要他钻进去看。一开始,贝尔尼有点茫然,又看不出这些大同小异的土窑中的细微差别,但他不忍心挫损小吴的热情。看着贝尔尼在黑暗中像昆虫使用触须一样四面伸头探脑,小吴欢喜得咯咯笑出声来。“像火鸡叫一样!”贝尔尼反唇相讥,又气又好笑。他后来才知道,根据中国的传统说法,这比喻对他十分不利:鸡吃虫。
关于这些土窑,《普照的月亮》中已有详细描写。这是明月构想中的一项重要研究课题。是欧阳江山的设计。他为此亲手画了许多图纸。其宗旨是节能,使热力通过复杂的途径或回流或转换,尽其所用,决不白白损耗一分一毫。那些上上下下的井道显然自有其精心设想的道理。因为复杂非凡,难以一一剖析。贝尔尼在《普照的月亮》中的示意图是后来根据回忆所作,遗漏和省略了许多细节。即便如此简化也很难理解。它给人的大致印象类似于表现口腔、食管、胃、九曲十八弯的肠道回转等的人体解剖示意图;或是一铲割开蚁穴,一斧劈开被虫子蛀朽了的树干。在被动参观的过程中,贝尔尼渐渐产生了兴趣,虽然当时他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把它提高到欧阳江山的思维特征——明月构想的美学倾向的水平上看,没有将其与中世纪、炼金术、永动机之类做比较,但他已经隐约感到了一些东西。他在黑暗的井道中钻研了很久,出来时浑身乌黑,眼睛看不清东西。这土筑的迷宫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