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很快证明一个外国人不可能在中国大地上独来独往。实际上,贝尔尼是作为一个俘虏进入构想工区的。独自上路之初他颇为兴奋:目的地不远了,监视者摆脱了,“意外获得的自由抵消了旅途的艰辛”。当他终于登上普照台地边缘那道窄窄的关隘时,风景豁然开朗,令他想到了“明堂容万马”的气象。他勒住骡子,迎风远眺,在近午的阳光下,平原中部烟雾蒙蒙,仿佛正在兴云,期待已久的圣地正如想象中的样子,具备了应有的朦胧。有一阵,他“似乎听见了隐约的鼓乐之声,但不能确定是否来自于自己的心情”。空气新鲜,景色高远。山鹰乘风直上,河水在奔流。阳光中有些亮晶晶的疏落雨滴,但未必能落到地面。贝尔尼尽情吐纳一阵,然后策动坐骑,从阳光中滑入了山岗投向平原的阴影。随着这一过程,山风骄阳下的欣快心情也渐渐转冷转暗。进入平原后,这片从高处望去青翠明丽的高原平地就不那么友善了。由于刻意采取了闭关政策,路牌被推倒了,界碑被砸烂了,挖断的土路像风化破碎的蛇皮。迅速卷土重来的野草正在掩没往日庄稼的残余。在艰难行进四五里后,越来越模糊的道路终于隐没在一片长满杂草的洼地中。贝尔尼在亚洲原野上的长草中转来转去,靠着时隐时现的太阳,废弃的轮子或依稀成行的双排树茬提示出大概方向,走了整整一个下午。黄昏时分,两只在长草中突然出现的黑乎乎的巨兽惊得青骡扬蹄而起,把贝尔尼掀翻在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左一右被砸烂了五官的石头狮子,它们身后的荒草中是一个虚幻的宅院。骡子跑得不见了,卷走了大部分行李。贝尔尼心情沮丧,精疲力竭,完全迷失了方向。夜色掩上来,一轮暗淡的圆月像西西弗斯的石头一样慢慢滚上无树的斜坡。当贝尔尼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翻上坡顶时,突然踏入了草结的圈套。一群头戴草圈、声音尖嫩的黑影尖叫着从草坡后蜂拥而出,把贝尔尼按翻在地——当时,红孩团已经成立了。尽管额头擦伤,“牙齿沾满了异国的青青草泥”,但当最初的惊惧过去之后,贝尔尼反而心中暗喜:不会有露宿荒原的危险了。他伏在草丛里,驯服地任由一群少年手忙脚乱复杂无比地捆绑完毕,然后蒙上双眼。此刻,他已经把这一切都看作难得的体验。在被人“用绳子牵着用棍子推着磕磕绊绊向前”的行程中,他知觉张开,仔细感触,心境已进入了文学状态,晚上要记在日记中的句子已经成形了。这段路相当长,沿途爬坡过河,走了至少一个印张。
从被绊翻开始,贝尔尼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和类似满意的奇妙感觉。沿途的人喊马嘶,金属铿锵,身前身后的疾跑和欢叫,飘然而过的烟火气息,所有这些通过听觉和嗅觉得来的信息,正像音符从八音盒里飘出来一样,仿佛都发自他书橱里那本犊皮精装的《弯刀帝国》。他那西方人的头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十字军东征或奥斯曼苏丹的大军营地等情景。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土石路上颠簸跌撞,而是行进在字里行间,正要走入书中那些早已熟知的某页某处某个具体的位置,并将永远嵌固在那里。
行程止于一片吆喝声中,当蒙眼布一摘除,视觉逐渐明晰,贝尔尼发觉自己并不是伫立在想象中的虎将肃立、齐声呐喊的中军营帐——这是当年研读中文时曾多次夜读的《三国演义》中的场景。风、暗黑的天际线,以及脚的记忆告诉他,他是在一块高地上,那吆喝声也与他无关。一群黑乎乎的人在若明若暗中仰头朝着高悬的月亮齐声诵唱,他们举起右手做宣誓状,发出空蒙之音。这些诵唱声即刻就被夜空吸收了,显得干涩遥远。而且,由于从声浪中听不出各自的声音,一时好像与这片声浪无关,只见口唇张合。这使他们看上去恍如梦中人物。趁着每个人都目不转睛,贝尔尼仔细观察这一群侧影。“这些脸年轻、光洁,骨肉匀停,檀木一般黝黯,在月光下这里那里闪着几片蓝幽幽的光辉”。
与贝尔尼沿途所见的其他人相比,这些人显得“整齐划一,非同一般,铅兵一样相似,尤其是在月下,乍看觉得颇不真实”。而且,比相貌和姿态的相似更为触目的是他们那一模一样如痴如醉的神情。贝尔尼蓦地打个冷噤:这是宗教的迷醉,是那种非常年轻的虔信者才能具有的共同表情。遥远的青春时代电光石火般突然闪现,穿透沉稳厚重的中年,他又看见了自己,看见那个黝黑瘦小的见习修士在大教堂的穹窿下和着管风琴纵情颂唱。无论在哪里,人们的心路历程是何等地相似啊!他感觉到一下子就把握住了普照平原的气氛,领悟了这些黄种少年的心灵。那一瞬间,他无比清醒地看见了人类及其梦想的共通之处。“有文字记载的六千年,曾经生活过的一千亿人类,罗马人、中国人、恺撒和这些不知姓名的东方少年”,他被深深打动,句子没有完成,但《普照的月亮》这一书名当时就定下了。那天晚上,贝尔尼,这个为自己的无名苦闷长年苦恼的人觉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种从青年时代就一直沉淤于心的生不逢时感有所缓解。他把自己也看清了:使他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基本动因就是这种对投身某事的渴望,而不是为了党的理论,也不是做学问。
关于那天晚上的札记还有一项重要内容。贝尔尼用相当多的笔墨描写了他和欧阳江山的第一次对视,他几乎把这一眼当作终身大事来描写了。按他的说法,“这是枪口,或兽王炯炯目光的那种引力,是两个智慧相当的男人之间的那种对视”——或者干脆不如按言下之意表述为冥冥中的力量使两个天才的目光相互吸引。据贝尔尼所述,虽然素未谋面,虽然光线幽微,他仍然从“高高低低闪烁不定的一圈眼睛中立刻认准了谁是‘头狼’”。这双眼睛“在许多眼睛之后很异样地盯了他好久,然后渐渐柔和,幻化出一张颇有深意的瘦削面庞来”。当天晚上的一切事情在贝尔尼笔下都“颇有深意”。他有些卖弄成语。譬如亲手松绑是“惺惺相惜”,洗尘接风是“煮酒论英雄”,分出一半帐篷意味着“平分秋色”,而隔着帆布夜谈是“相见恨晚”,等等。而欧阳江山始终认为当时绝无什么意味深长之处,仅仅是有点吃惊罢了。在热血志士大串连的浪潮被堵住之后,那几十里荒野已经好长时间人迹罕至了。早晨,监视哨从边卡放回来的鸽子就传递了有人进入普照平原的讯息,沿途的消息树也报告了来人的踪迹,令他没有想到的只是:来了个外国人。
与贝尔尼相反,当不得不涉及贝尔尼时,欧阳江山总是轻描淡写,从不承认贝尔尼“是个威胁”,更不用说(像贝尔尼所说那样)“是个情敌”。按欧阳江山的说法,当时,看了介绍信以后,他确实有点高兴:国际影响嘛!于是他亲自松绑,安排接风洗尘,并赞叹了一阵贝尔尼的中国话。这以后的事他没有太在意,也记不清了。如果那天晚上他确实让出了一半帐篷,那也不过是出于礼节或安全方面的考虑(其他帐篷里都住着偌大的集体)。如果他确实说过什么,也不会涉及秘密或者新的创意。从早到晚,他到处发表讲演,也许在此又重复了一次,既然这个夜晚是在构想实施的初期,那就一定像通常一样,日理万机,低烧亢奋,忙得不可开交。在那些夜晚里他总是要到拂晓将近才躺一会儿,这是行动多于思索的匆忙日子,除了睡眠的深沉并无其他深沉。总而言之,这个初夏的夜晚并不因为谁的到来而显得不凡,更不用说具有什么象征性了。这就是欧阳江山的意思,也许更接近客观真实。从常识和直觉两方面看都有理由认为贝尔尼笔记中的某些内容是想当然的、失真的,至少有点自我夸大或自作多情(夸张的文风就是旁证)。但问题在于,欧阳江山的说法只是他人的间接转述,而贝尔尼留下了文字。人们都乐意以文字为据——“文章千古事”,白纸黑字就这样创造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