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子穿好衣服,整梳好头发,然后去泡茶或煮咖啡。直江不声不响地喝着,两眼仍然不离书本。然后,伦子再站在洗碗池前刷洗杯子和用具,剩余的时间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直江读过的报纸或编织未完的毛衣等。
两个人几乎不说话。顶多偶尔由伦子问上一句:“要喝茶吗?”
直江只说“嗯”或“不要”,就再也不吭声了。
从表面上看,两个人似乎达到了用不着交谈就可相互理解的程度,但直江同伦子之间并非那么亲密无间。伦子对直江所想的事当然不知,对他所做事情的真正意义也不明白。既然不明白,也就不打算明白,什么也不明白倒觉得相安无事。
当初伦子并不希望这样。刚一相识,她很想知道直江的事情,也从多方面探询,直江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过,但是如果再深入一步,直江的回答像关上大门一样骤然停止了。再往前,不管怎样探询,统统遭到拒绝。一条容许别人进入的线和另一条闭锁的线泾渭分明,一丝不乱。
伦子再也不想推开这扇大门了。她也习惯于这种不再深究的状态。她开始认为男人和女人两人相处时,只有交媾,然后就默默地待在一间屋子里,习惯下来之后,就觉得无所谓了。至少,目前的伦子对于很少交谈、表面冷淡的关系,再也不抱怀疑态度了。
伦子只要和直江重复情事,一起在一个屋子里就感到安心了。即使不交谈也相安无事。当然,这种相安不同于妻子和丈夫。但从两人尚未定下来的关系来看,也算是最稳定的。
现在,伦子一个人被甩在直江的房里,她不安了。虽然直江在家,也不过是他自己看书,几乎不说话。尽管如此,在与不在可大不相同,不交谈,人在旁边,伦子也感到欣慰。
伦子好像为了消除不安,站了起来。因为还没吃晚饭,所以她买了寿司,准备跟直江共餐,可被直江所求竟先干上了情事。
余韵未消时来了电话,便失去了共进晚餐的机会。
厨房里有一个大洗涤台,那里有两口小锅,只能煮煮速冻食品和蒸点什么用。冰箱里有啤酒和罐头,但没有蔬菜和鱼肉之类。
直江一直在外用餐,用不着购置调料。偶尔,伦子想给他做顿菜吃,由于没有东西,也只好从简了。
直江喜欢吃鱼和生蔬之类,与其在家自己去做缺滋少味的菜,还不如上饭馆去吃反而省事。
伦子觉得有点饿了,但又不想自己先吃。直江一定能回来,与其一个人吃就不如等直江回来一起吃,那会更愉快。她买盒饭来不就是为的这个吗?
然而,吃盒饭用不着做什么饭前准备,这样一来,伦子更觉得无所事事了。伦子是个勤快的人,她不能呆呆地躺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那样反而会心烦意乱。
整理完电冰箱,归拢了一下洗碗池下的空瓶子,伦子用抹布擦抹起来。房间刚刚扫过,本来没什么尘土。但是,书架的角落和铝窗框的边角处仍有一层薄灰。
伦子往水盆里倒上热水,泡上抹布。她沿着起居室的茶几擦下去,湿抹布擦拭下的茶几木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书架上堆满了书籍,伦子把能够移动的部分轻轻移开,从隙缝间擦拭,尽管每周两次有钟点工前来收拾,可这些旮旯却看不出有擦过的痕迹。
迄今为止,伦子在直江的房间里多次使用过吸尘器,但像这样用抹布将屋子的犄角旮旯擦拭一遍的事却不曾有过。
擦完之后,的确有擦过的效果,再细看榻榻米的边角处、壁橱拉门的边角处也有灰尘。
换了热水,拧好抹布再擦。书房写字台上医学书籍和一些进口书堆了一大堆,为了不弄垮这小山似的书堆,她轻轻移动着,擦完之后又放回原处。写字台两侧的抽屉拉手上也有灰尘。中央有一个宽大的抽屉之外,两边还各有五层小抽屉,右侧最上的一层抽屉有个锁孔,似乎上着锁。
这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呢?伦子擦拉手时,产生了想偷看抽屉里东西的念头。
单身男人的房间肯定在什么地方有隐秘,揭开那里就会获得他所有的谜底,但也有种阴森可怕的感觉。
伦子似乎为了岔开这种幻想,马上去拧干抹布。她在男主人不在的房间里,一个人窜来跑去,既感到愉快又感到不安。
她又拿着拧干的抹布擦拭壁橱的拉门了。榻榻米同壁橱连接的板缝处也有尘埃。为了擦拭壁橱拉门的底槛,她必须拉开拉门,于是伸手拉开一扇拉门。拉开的瞬间,伦子什么也没考虑。伦子的性格是:既然拉开了就必须彻底清扫干净。
擦拭时,伦子跪在席子上,壁橱的下层展现在她眼前。上层装满了被褥之类,下层乱堆着纸箱子和一些旧杂志。伦子擦完了底槛又把两扇拉门拉到一侧。
两扇拉门全移到右侧以后,下层格里也堆放着纸箱子和杂志等等。眼前有一个五十厘米见方的纸箱,其表面上贴着清酒商标,里面盛着满满一箱子旧杂志。纸箱挨近拉门底槛,影响拉门拉动,伦子想往里推一推,但是,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用劲往里一推,恰好顶到后边的箱子上,堆积起来的一些书本散落下来了。
“这里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伦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拾起散落下来的书本。摆在五六本医学杂志下面的好像是些装着X光片的大纸袋。
“怎么塞到这种地方来……”伦子把散乱了的X光片纸袋拿出来,一边理齐一边扫了一眼封皮。封皮上的黑框里写着姓名、年龄、拍照日期等,最下方记载着医院名。伦子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东方医院的X光片纸袋。
医师并不是不能把患者的X光片和病历卡带回家里来,但那大都是为医学会所用,制作幻灯片,或参照X光片在家里撰写论文时才这么做。但这两者都须由医院保管,使用完毕时必须返还。
伦子虽然看了封皮,但姓名、年龄栏里什么也没记载。仅仅在拍照日期栏里用红铅笔写着月日。十月三十日、十月十日的日期都是最近的。上面潇洒的笔体,无疑是她所熟悉的直江的字迹。
“是谁的X光片呢?”
若是一般患者照完X光片以后,都是要填上姓名的。伦子刚想把口袋退回原处,但又觉得蹊跷,便从一个口袋里抽出了底片。
X光片分成六格,全都是拍照的背骨。是从正面、斜面的各个方向拍照的。底片上没有肋骨,从它的高度向横扩大的独特形状来看,伦子可以断定那是腰骨照片。
她改变了一个方向,透过光线一看,在右下方印有R、L指示方向的字母,在它旁边写着患者的名字“N—AOE”,伦子从右方念下去,慢慢读了两遍之后,才弄懂了那是“直江”的意思。
难道是直江医师的腰骨吗?
伦子再一次朝光亮处看了一下X光片。黑色底片上,映出了骨骼的白影,正面像是在扁平箱形骨的左右,如两手分开一样有小骨连接着,侧面则向前稍稍呈弯曲状连接着骨盆。
直江腰痛的事伦子从来也没听说。当然,拍照腰骨片子的事也不知道。然而,底片上确确实实写着直江的名字。
伦子依次将X光片袋码齐摆好。
十月三十日到十月十日、九月二十一日大约每隔二十天拍照一次。最下方口袋的日期是七月五日。
袋子上既没有姓名也无年龄,又无号码,也许是直江自己拍照的。伦子一边整理口袋一边朝纸箱里窥视。那里也塞满了X光片袋,依然是只有日期,没有姓名和年龄。底片上却印有直江的名字。日期间隔有二十天的也有五天的,还有一天的。七月以前的X光片袋则是直江以前供职的T大学附属医院的。
难道他在研究骨骼?
从这么频繁拍照的情况来看,不能认为是病。再说,从来也没听直江说过哪里不好。也许他正在用自己的独特方法研究腰骨。
然而,用自己的腰骨去做研究也太超乎寻常了。
“怪人!”
伦子正在自言自语时,电话铃响了。她好像干坏事被人发现了的孩子一样,急忙把底片装回口袋里。电话丁零零、丁零零地响个不停。特别在这个十分宁静的屋子里,铃声就更显得响亮。
伦子迷惘了。虽然直江同意她留在这里,但在单身汉的房间里有个女人可非同一般。不慎将听筒拿起来,会不会给直江造成影响?如果是医院打来的,那就等于把两个人的关系公布于众了。
伦子缩小身躯静静等待电话自停,但铃声似乎不想停下来,依旧疯狂地吼叫着。
忽然,伦子认为也许是直江打来的。也许他想告诉自己因为花城纯子的治疗要迟些回来。是接呢,还是不接?她犹豫不定。看它这么执拗,说不定就是直江,但心里却没有把握。如果是他,他准会发火。铃声继续响个不停。
总之,先接一下看看。伦子悄悄拿起听筒,电话机丁零一声,鸣声停止了。
“喂,喂!”传过来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喂,喂!”从第二次的声音中可以推断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是三树子。”
“三树子?”伦子捂上话筒喃喃地说。
“您是大夫吧……”伦子想:这语声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怎么啦?大夫!奇怪。”
电话里对方只顾不住地说,伦子则不敢大声出气,悄悄地把听筒放回原处。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伦子坐在电话机旁反复琢磨起听过的语声来。这声音中包含着隐情,似乎听到过又确认不了。护士当中没有叫三树子的,如果是医院以外的人可就不易判断了。
伦子怀着难以理解的心情回到了壁橱前,X光片仍然散乱在榻榻米上。她把它们装进袋子里放回纸箱,又把原来堆放着的旧书按原样堆起来,关上拉门。
伦子拿着抹布站起来时,门铃响了。从锁孔中看去直江站在走廊里,伦子放心地开了锁,将门打开。
“回来得好快呀。”
“坐出租车回来的。”外面似乎很冷,直江立起了大衣领。
“花城小姐怎么样了?”
“稍有出血。”
“不要紧吗?”
“先给她输液,不要紧。”直江说着,视线落到伦子手里拿着的抹布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灰尘太多,各处擦了擦。”
直江边脱大衣边看伦子,很不高兴地说:
“我劝你不要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可是,你看到处都是灰尘。”一片好心擦拭之后反而遭到训斥,伦子感到委屈,“书架上、壁橱里,所有角落都满是灰尘。”
“壁橱?”直江目光锐利地反问,“你把壁橱打开了?”
直江走到壁橱前打开橱门,里面跟伦子打开前并没变样,上层堆的是被褥类,下层是杂志类。直江像探索什么似的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回头问:
“你翻弄里边的东西了吗?”
“只擦了擦橱底、拉门槛。”
“不曾翻弄里面的东西吧?”
对这突然的严厉的质问,伦子只得摇头否认。
“真的不曾翻弄?”
“真的。”
直江又一次带着疑惑的目光看了一遍壁橱里的一切,然后才关上拉门。
“这里面装着十分重要的同医学研究有关的资料,打扫时也不要随意摆弄它。”
“什么也没摆弄。”伦子忐忑不安地回答,因为她曾把纸箱上的书弄散过,又看了X光片。不过,弄散之后她又放回原处,恢复了原状,看来不会有问题。但从直江的怒气来看,这事非同小可。她从没见过态度如此严厉的直江,伦子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感到内疚。
“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要干些多余的事。”
“知道了。”
“给我拿和服来!”
直江终于恢复了平常的平静语调,动手脱去西服。伦子把他的西服挂到衣架上,又从身后给他穿上和服,举止如同妻子一般。
“您该吃饭了。”
“嗯。”直江回答了一句之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事说,“真对不起,今晚你不要在这里睡了。”
“要我立刻走?”
“是。”
“您吃饭的事呢?”
“不必啦。”
“有谁到这里来?”
“没有……”
“您还生我的气吗?”
“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既然说得这么明确,伦子也不得不走了。然而,她觉得他的心情转变得太突然了。难道是去医院之后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或是刚才他不在家时给他擦拭房间惹恼了他?尽管摸不透他的本意,但他的话语也太不近人情了。
伦子生气了。
“那么,我就走。寿司放在这里。”
尽管心里生气,伦子仍未表露于外。
“再见!”
伦子以为直江会向她说些什么,但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看着他的侧脸,伦子补充一句说:“您不在的时候,有个电话,是个女子打来的,叫三树子。”
“……”
“她说她就到您这里来。”最后这句话是伦子有意捏造的。不知直江是听着还是没听,依旧叉着两臂注视前方。“再过一会儿也许还给您来电话。”说完以后,伦子用力关上了门,走了出去。
次日天刚亮便下起雨来。伦子对昨晚直江撵她回家的事疑惑不解,一夜未睡好。她带着睡眠不足的困倦神情来到医院。护士休息室里花城纯子的事成了热门话题。
“哎呀,可不得了啦!”昨晚值夜班的宫川百合子成了中心发言人,她很是得意洋洋。“杂志社的记者们一齐拥来,光是阻拦他们就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他们怎么知道的?”
“还不是因为在《蝴蝶季节》拍电视后有个记者招待会嘛,恰在那时她倒下去了。好家伙,杂志社的记者们听说在这里住院,便一下子奔上来了。”
《蝴蝶季节》是花城纯子第二次引起轰动的流行歌曲,与《阳春》一同被定为制作录像片。昨天晚上安排她与男主角I握手照相,然后接受女性周刊杂志的记者采访。在这期间纯子忽然昏倒在地,事情就不一般了。
“是在记者招待会上昏倒的?”
“不,不!据大庭先生说,招待会在前,那时,她的脸色就很难看。不过,好歹总算挺下来了。之后让她同男主角I边握手边笑时,突然,脸面抽搐起来,喊了一声‘啊!’便扑通一下昏倒了。”百合子的讲演够得上是声情并茂,形象逼真。
“跟她握手的那位男演员I也吓了一跳,听说也大声喊叫起来。”
“这么说,照片没拍成喽?”
“听说只拍了两三张。你知道,在那种时候总是要拍照很多次的。例如在强光下要求她笑一笑,朝这边看!要她摆出各种姿势来,不是吗?”
“她也许自始至终都在硬撑着,但是再也坚持不住了,才……”
“这么说,是倒在地板上了?”
另一个护士问。她们对与自己无关的较残酷的话题似乎很感兴趣。
“当她昏倒以后,马上就让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了。”
“那是在旅馆的大厅里?”
“不是旅馆大厅,好像是在为记者招待会准备的会议厅里。”
“当时,纯子穿着什么衣服?”
“哎哟嗬,简直棒极啦!薄绸衬裙上套穿纯黄雪纺绸的晚礼服,这地方还有两只红蓝颜色的大凤蝶。”
百合子用两手在自己腹部画了两个圆。
“是这么大的两只蝴蝶扑展着翅膀!”她画的圆简直大得跟整个下腹相同。
“这么大胆设计的花样集中于一点的晚礼服,我还真没见过。”
“为了同她的歌曲相搭配嘛。”
“那当然啦,就是穿着那衣服倒下的。”
护士们一齐去想象穿着蝴蝶晚礼服倒向地板时的情景。
“那一定很美。”
“什么呀?”
“我说的是那蝴蝶。”
“那还用说吗,可就是在那蝴蝶图案底下出了血。”护士们面面相觑,“蝴蝶的位置正好在那地方。”
“真烦人,百合子这死丫头!”护士们嘻嘻地笑了,“里边和外边可大不一样!”
“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吧?”
护士们为只有她们几个知道名歌星的隐私而感到喜悦。
“后来,她就这么被抬进医院了?”
“刮宫的事只有经纪人一个人知道。若是给她脱掉了脏衣服,岂不要当场出丑!”
“到医院后是个什么情形?”
“脸色苍白,但是美极啦,足以使人大吃一惊。”
百合子把两手放在胸前,仿佛在回忆似的两眼朝上凝望。
“她昏迷过去了?”
“倒也不像,只是闭着眼睛,喊她也不回答。血压也偏低。”
“就那么抬进来的?”
“可不是。当我告诉给直江医师时,他说:‘把患者马上抬进手术室去!’”
“她还穿着蝴蝶晚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