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人又一次致歉。纯子微微低头向下看着,染红了的指甲闪闪发光,双手交叉在膝盖上。
“她的脸色好像很不好。”直江仿佛从下方窥视她似的盯住纯子的细长脸。在电视上虽然看过多次,一旦靠近细看时,花城纯子的脸想不到是这样窄小,而且,浓妆下面也没能掩盖住她的倦怠神情。
“这两天的日程太紧,在飞机上虽然休息了一会儿,但仍未歇过来。”
经纪人代她答道。
“没吃晚饭吧?”
“是啊,起飞前作为午饭只吃了点沙拉,喝了咖啡。”
配合经纪人的答话,纯子微微点头。
“若是这样的话,马上可以进行麻醉了。”
直江再一次审视纯子,她身高同平常人一样,体格瘦弱,电视上的形象虽然很好,但面对面时,却令人产生面对枯木的感觉。
“睡衣和毛巾都准备好了?”
“在来这里的路上买的。”
从谈话到买东西似乎全部交给经纪人包办了。
“那么,领她到病房去!”直江命令伦子,“手术在三十分钟后开始。”
花城纯子下楼来到手术室时,已是七点四十分了。纯子穿着小碎花图案的法兰绒睡衣,头发向上梳起,用白色头巾缠裹着。穿上睡衣以后的花城纯子变成一个平凡的姑娘了。
“请上手术台!”
一瞬间,纯子仿佛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直江,然后,似乎下了决心似的从踏板爬了上去。
“先从静脉进行麻醉,你要反复多次地数数。”
伦子说完,纯子默默地点点头。
“可有点疼哟!”
注射针扎进了白嫩的手腕,纯子微微皱了一下眉。但是,手术台上的金属扣子和皮带捆住了她,她的下半身一动也不能动。
“一、二……”
手术室里回荡着单调的数数声,这与电视机里听惯了的优美歌喉大相径庭。
“一、二……”
在护士提醒下,渐渐变弱的纯子的声音又高亢起来。然而,这不过是瞬间的事,随着麻醉剂注入量的增加,纯子的声音像喝醉了酒似的变得奇声怪调,一会儿又像呓语似的含混不清起来,不大工夫就像停止呼吸一样中断了。
“有自主呼吸?”
“有。”
被暴露在无影灯下的花城纯子的前胸,每呼吸一次便缓缓上下起伏一次。她的乳房在她细瘦的身体上发育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乳晕呈妊妇特有的暗红色。右乳房的边缘上有一块红痣,好像接吻后留下的印迹。
“血压多少?”
“110。”
“好!”
直江将开腔器插了进去。二十分钟后,手术完毕,时钟正指着八点十分。捆住纯子的手术台下的瓷砖上,溅满了血迹。
直江脱去了沾上血污的手术衣,摘掉口罩和帽子,点着了一支烟。
“再稍稍让她躺一会儿,直到醒来为止!”
“这个……”
伦子用眼睛指着刚刚刮出来的血块问道。
“她大概不想看到刮掉的孩子吧,按常规烧掉!”
“是。”
伦子把它交到焚烧室去了。
“那位经纪人在门诊室说想同您谈一下。”
“这就去。”
“您不洗澡吗?”
“等一会儿去。”
直江叼着烟卷来到更衣室,换上普通白大褂来到门诊室。
经纪人在候诊室两手插在口袋里焦急地等着。
“您做完手术啦?”
“再过二十分钟左右麻醉就可消失,到那时她就可以回病房了。”
“谢谢!”
“您有什么话请到里边谈。”直江推开门诊室的门,让经纪人进去。
“老实说……”
经纪人重新把他的大块头身躯缩小,鞠了一躬。
“老实说,这次的事对任何人都要保守秘密。”
“这一点我知道。在医院里,我已经告诉她们不要对任何职员和患者泄露此事。”
“我们来医院之前,在途中还换乘了一次出租车,所以,即使杂志社的记者来采访,也不要让他入内才好。”
“我对挂号室再叮嘱一下。”直江转身从水龙头放了一杯水,一口喝完。
“还有,这件事对制片厂也要保密,知道的人只有我和花城纯子的护理人,这姑娘过不多时就会来到医院。”
“还有什么……”
“从什么时候起才能工作?”
“工作?工作也有多种多样的含义。”
“是这么回事,有一个在千叶县正式拍摄的计划。”
“什么时候?”
“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明天下午两点钟开始。”
直江盯着这位搓着手的经纪人。
就是说今晚八点做过堕胎手术,第二天下午两点就让她登台表演,花城纯子在术后的休息时间只有半天。
“在千叶县两点钟开始的话,从东京出发就得在十二点以前。”
“可是,还有排练、试镜头。”
在正式拍摄之前,要做一下排练和试镜头,所花费的时间几乎同真正的录像时间相等。
“那么,出发时间呢?”
“可能的话最好在十点左右……”经纪人低声地喃喃了两句后,垂下眼皮,“您也许知道,T制药厂给我们提供演唱节目,一家三口人为一组,评分演唱,由花城给他们评审,其间也插进去演唱两首。”
“……”
“评审工作只是坐在评审委员席上,我认为问题不大。”
“那只是你的任意猜测。”
“不,我也觉得在手术后这样做不大合适。”
“那就取消演出算啦。”
“可是,花城去参加这件事很早就决定了,大多数观众是为看一看花城而来,事到如今怎能突然停止?这是一个不合理的日程,我全知道。”经纪人额上并未出汗,可他却拿出手帕揩抹,“您看如何?”
“我早已回答你了。”
“您说不行?”
直江点点头。
“无论如何请您设法……”
经纪人缠住直江不放。
“那么,只好去了!”
“可以去了吗?”
“我没说可以去,只是说你想去就去呗!”
“去不要紧吗?”
“不知道。”
“不过,大体上不要紧吧?”
“也许不要紧,也许很要紧。”
“凭您的感觉……”
“堕胎之后只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从中午就去登台,那能好吗?然而,照你的意思看来,除了去以外别无办法似的。”
“不,我并不想违背您的治疗方针。”经纪人不住地搓手,“只是,无可奈何啊,日程安排得太紧。”
“所以,我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嘛!”直江往桌上的花城纯子的病历卡上,开始填写刚才手术的所见:
SS?3?5?M(妊娠三个半月的胎儿)。
“那么,暂定……明天十一点左右请允许我们乘车去千叶县,正式录像之后,还有新歌教唱和唱片公司巡礼,这两项当然可以推迟。然后在旅馆里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夜晚马上返回医院来。”
直江默不作声,叼着烟卷,只管填写病历。
“您瞧我只管一厢情愿胡说一通,对不起!”
“用不着向我道歉!”
经纪人又拿出手帕擦汗。
“受罪的不是我,而是花城小姐。”
“文艺界里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事。”
直江的眼光从病历卡上移开。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只有我知道,对制片厂的厂长都没说过一声。就这半天的空闲也是勉强挤出来的。”
“……”
“我光办些强人所难的事,日后再来登门拜谢。”
“你若是送礼的话,最好给我送酒。”
“啊?”
听见直江连礼品名称都说出来了,经纪人不禁一惊,抬头呆呆地望着直江。
“别送什么威士忌,最好是日本清酒。”
“遵命!”
经纪人回答时,伦子出现在通向治疗室的门口。
“我已把花城小姐送到病房了。”
伦子仍像在手术室时一样打扮,赤脚穿拖鞋,头上缠着头巾。
“麻醉怎样了?”
“基本醒过来了,叫她名字时知道答应。”
“血压多少?”
“110,脉搏78。”
“好吧,过一会儿我去诊视。”
“她说很疼。”
“送到病房以后,给她打一针诺夫伦镇痛剂。对啦,还有,患者预定在明天上午十一时外出。”
“明天吗?”
伦子朝经纪人和直江两人脸上交互地看了一下。
“好像是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就要诊查一次,预备妥药棉和绷带。”
“知道啦。”
伦子又一次看了两人之后,走出诊察室。
“她到底醒过来啦。”经纪人仿佛放心了似的说,“谢谢您!这下子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还为时过早。”
“怎么回事……”
“现在只能说手术进行完了。”
直江站起来,用消毒液洗了手,又用自来水冲了冲,然后朝医务部走去。
伦子等人洗完手术器械、擦拭油布、清理手术现场等活计时已经九点多了。直江等伦子空出手来,便到花城纯子的病房来了。
病房里不见了经纪人,换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陪着,这就是经纪人说的那个护理人了。
纯子仰面躺着,反复低声地哼着“疼啊,疼啊”的。
直江诊了脉,测量了血压。血压稍低,但未见阴部出血。纯子脸色苍白,皮肤粗糙,一点也看不出二十一岁年轻人的那种朝气。
歌星中她虽被称为美人,但没有脂粉的脸却是干巴巴的,只有鼻子显得特别高。
“花城小姐、花城小姐!”
伦子喊了两遍之后,纯子才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十分钟前打的镇痛药好像发挥了作用。
“山口小姐,山口明子小姐!”
这回伦子喊花城的真名了。
“噢!”纯子的声音宛如老太婆一样沙哑。
“还疼吗?”
“疼……”纯子拖长了语尾,好像撒娇一样抬头看直江,“大夫,好疼啊……”
“注射的药马上就会生效,今晚你可甜甜地睡上一大觉。”
伦子代替直江回答。
“明天呢?”
“明天的事你就别管啦。”
“明天若是去不成可就糟啦!听我说,那就糟透啦!”
纯子像说梦话一样唠叨着。
“放心地睡吧!请你把房间灯调暗些,尽量让她睡好。”
伦子向她的护理人说。直江拿着听诊器走出病房。
“明天花城小姐要到什么地方去?”
伦子出了病房从后面赶来追上直江问。
“好像在千叶县进行拍摄。”
“她处于这种状态,能去得了吗?”
“固然不好。”
“那,您为什么答应了?”
“是他们坚持要去。”
“话不能这么说,一旦发生意外怎么办?”
“除了用药棉填塞住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来到电梯口前。他们上来时乘到六楼的电梯,仍然停在那里未动。
“若是她把身体搞垮了可怎么办?”
因为是在电梯里,伦子的声音显得格外高。
“目前的她,唱歌比身体更重要。”
“然而,有身体之后才能有歌星吧。”
“这些道理在他们那一群人里行不通。”
“可是,您是医生,不行就该说不行,可为什么……”
电梯从六层降到三层。门开了,直江走出,伦子跟在后面。
“听说昨天夜里她在福冈几乎是通宵活动,今天傍晚到这里接受手术,明天上午又要出去,不管是多么红的歌星,难道她发疯啦?您若是放任她,她会病倒的。”
“很有可能。”
“医师,您……”伦子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直江,“您怎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直江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歪起脑袋,然后走进右侧的厕所。
次日十一点,花城纯子在经纪人和护理人的陪伴下乘上了汽车。纯子戴着深绿色的太阳镜,立起大衣领以便遮掩脸面,然而,从领间露出来的面孔像死人一样苍白。行动时阴部似乎还隐隐作痛,她迈着细步,依偎在经纪人身上。
伦子靠在她的左边,一直把她送到大楼门口。
这一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手术,下午也很空闲。
下午五点一到,直江便径直返回了公寓。
昨天不顾身体不适勉强上班,傍晚又给花城纯子动手术,接着值夜班,天明以后又连上了一天班,直江真是累坏了。
回到住处,一头倒在床上朦朦胧胧似睡非睡时,有人敲门,原来是伦子。伦子手里的塑料袋里有一束花。
“我给您收拾房间,请起来一下。”
“刚刚要睡着。”
“收拾整洁以后睡下不是更舒服吗?”
伦子像赶走他似的扯下床罩,直江无可奈何,爬起来换上便服。
“哎,今天小桥医师没说什么?”
“没说。”直江两手抱臂,望着窗户。
“是吗?”伦子打开窗户,给吸尘器通上电,“小桥医师大发雷霆。”
“……”
“关于花城纯子的事,他说您太残忍了,堕胎的第二天就让她去登台表演,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是一部糟蹋活人的故事。”
直江嘴叼烟卷,走向餐室。
“他还说:允许她去演出的医生也不算是医生。”
伦子一边唠叨一边把吸尘器伸向写字台底下。
“护士长和亚纪子还有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我真受不了。”
直江盯着伦子拿来暂时插在水桶里的花。那是山茶花、草珊瑚和大罗伞。
“最近,小桥医师忽然批评起您来了。”
“扫好了吧?”直江走到床边坐下。
“不过,这事不仅小桥医师,听说内科的河原医师听了以后也大为惊讶。明天是妇产科村濑医师来院巡诊的日子,他也不会放过您的。”
伦子关闭了吸尘器的开关,关上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窗。
“这件事,就是我也觉得毫无道理。”
“……”
“您还没吃饭吧,我带来了寿司。”伦子从手提兜里拿出盒饭说,“您饿了吧?”
“不。”
“那我就先把花插起来。”
伦子从门口鞋架子里拿出花瓶来,在洗手池前整理花枝。
“院长把对石仓老爷子的手术按胃切除手术向健康保险申请了治疗费。那次只是一次假的胃切除,切开肚皮观察了一下内部而已,并未触及胃部,这样就向人家要切除手术费,未免太狠毒了。”
“是狠毒!”
“请您不要像谈论别人的事似的说话。那是您亲手做的手术,老爷子认为您给他切除了胃,当然很好,只是支付医疗费的家属太倒霉了。”
“那么,我就把它改写过来。”
“若让院长知道了,他要发火的。”
“因为那只是一次试验开腹。”
“实际并没做的手术向人家要钱,也太贪婪了。”
伦子退后一步,检查花插得如何。
“不知为何,最近,医院里有人专门议论别人的事,讨厌死了。”
草珊瑚、大罗伞的后面,山茶花的枝条成为它们的支撑骨干,美丽极了。
“我辞掉护士职务,改行当个插花教师。”
伦子已有插花教师的证书了,她包起剪落的枝叶说:“进门处太暗,显不出花的光彩来,放到这儿吧。”伦子把花瓶放到直江的写字台上。有了这束花,房间立刻增加了鲜明感。
“不过,流行歌星这工作真让人受不了。”
伦子回过头来,直江仰面躺在床上,两手垫着脑勺。
“您在想什么呢?”伦子来到直江的旁边坐下。瞬间,直江的胳膊从伦子的背后搂了过来。
“不行,不行啊!”
伦子在胳膊中半推半就,终于贴紧了直江。
“等一等嘛……”
直江放松了一下膀臂,让伦子易于脱衣。
在洁白的山茶花前面,伦子被直江紧紧抱住。
三十分钟后,伦子才从睡梦中醒过来,到邻室穿衬裙时,已是八点钟了。
伦子刚穿好上衣时,电话铃响了。直江从床上伸过手去拿起听筒。
“我是医院,刚才花城小姐的经纪人来电话说:花城小姐昏倒了。”
“在哪里?”
“在P旅馆。”
“让我干什么?”
“请您尽快过来,大夫!”
“明白了。”
直江起身,望了望窗外的夜色。
“怎么啦?”
“花城纯子倒下了,好像要运回医院。”
“她是在旅馆接受采访时昏倒的。”
直江下床,开始换衣服。
“怎么搞的?”
“只说倒下了,具体情况不清楚。”
“太强人所难啦!”
伦子发起牢骚,直江毫无表情地穿上裤子。
“在哪里倒下的?”
“好像在P旅馆大厅。”
那旅馆在赤坂附近。
直江在翻领衬衣外面又穿了件西服。
“我该怎么办呢?”伦子望着穿戴好了的直江问,“您是否还回来?”
“我想马上就能处理完。”
“我在这里等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就等着。”
直江若有所思地盯着墙壁,然后,从茶几上拿起烟卷和打火机,装进上衣口袋里。
“请快点回来哟!”
“嗯。”
“我从屋里锁上门,返回来时,按下门铃就行。”
伦子对着正在穿鞋的直江后背说。
剩下一个人时,伦子仔细地察看起房间来。家具和摆设都是她看惯了的。尽管她从咖啡杯子到糖罐子摆在哪里就像自己房间一样地熟悉,但仍觉得很神秘。从前,伦子从未一个人待在他的房间里,现在突然一个人留在男人的房间里,倒有些不安起来。
伦子想打开电视机,因为过分宁静会增加不安情绪,当她环视室内时才发现直江屋里没有电视机。
“对啦,想起来了,他没有。”
伦子暗自苦笑。直江是个讨厌电视机的人,他虽然看报纸、杂志,但不看电视。她想起了他屋里没有电视机,当时也并没在意。
以前来直江家里时也没想过要看电视,是不是不想看电视,两个人相处时的情趣就很充实呢?
做爱时,当然用不着电视机。随后,两人静躺在床上时,也不需要音响。而且,这种时间又是短暂的。
做爱终了,稍事休息后,直江一般是躺在床上看书或看报纸。书本有时是顺手摸到的杂志,有时是医学书籍,只要有书可读,他就能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