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青衣江还没有被当地的羌人易名为青衣江,是三千只取一瓢的那条「若水」。
浅水漫滩,细砂浮萍,银鱼逐游。春有景明,夏有林音,秋来山雨,冬至暖融,四季总相宜的温和气候。这样的山,这样的水,孕育出了羌地最灵秀的生物,游曳在水中最美的那一朵胭脂——水虫。那是一种长得极缓慢的美丽生物。祭司将它取名为「咽脂鱼」,奉若神物般善待。更有谣言传出,说人服咽脂鱼的卵后,能长生不老。
后来,若水边一户外来的渔家诞下一名女婴,她天生腕上带着鱼印记,胭脂色的游鱼纹与神物长得一般无二,一时引起当地的轰动。在她十七岁那年,羌地原本平静的生活被外来的青衣游族部落打破,祭司决定要向上天请愿。祭品便是生来与众不同的美丽少女。拥有与神物一样的印记,本应该是一桩幸运的事,最终却成为了她的不幸。祭司带着同部落的羌民找上门来,挟持了她的父母性命相逼,她自动换上白衣神服,心甘情愿地成为神的口腹之物。
每年二月,刚好是咽脂鱼们洄游到河川上流产卵的时候,若水河中游曳着无数水虫的身影,将河水都印染成了胭脂红。少女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张开手臂,向后仰躺着沉入河水中。水覆没她的口,鼻,唇,眉……咕噜咕噜的水泡浮起,在水面破开。
咽脂鱼们拖着绚丽的纱尾,慢慢游向疑为食物的少女,却没有开口大嚼,反而不断地以鱼吻碰她光裸的肌肤。上面的游鱼纹荡漾出一圈柔和的白光。一条鱼,倏忽便没入少女手腕的鱼印记里。
众人惊叹。
就在祭司和围观的羌民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时,敌对部落攻破了羌地的城防,青衣游族一拥而入,率先制住原本就丝毫不懂防备的羌人。祭司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叫嚣起来:「虫神会惩罚你们的!绝对会的!」为首的青衣男子大手随意一挥,部下的青铜剑立即穿没了老祭司的身体,只余断断续续的只言词组伴随着鲜血涌出:「虫、虫神大人……我……诅咒你们……」其它羌民纷纷俯拜下去,惊恐地颤抖着。
祭祀还在进行,青衣男子也看到了水中被奉为祭品的妙龄少女。有着洁白无暇的肌肤,细致温婉的面容,在水底缓慢地下沉。睫毛突然抖了一下,她在水中睁开眼睛,黑润明亮的大眼对上男子注视的目光……片刻后,她又阖上眼睛,继续往水底沉沉。圣服白色的衣摆如栀子花瓣一般,在胭脂色的鱼形虫群间绽放。
「快、快去找巫医!我要她活着!」男子大喝,甚至亲自跳下水中,捞起溺水昏迷的少女身体。
少女苏醒时,青衣男子守候在她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
她沉默着摇首。
「难道你没有名字么?」
她点头。
「为什么不说话呢?」
她咬了咬唇,雪白的牙齿映在红润如花瓣的唇上,诱人至极。
男子看得一阵心旌神摇,不由握住她的一只手:「在下蚕丛……」
她面上赧然,侧过脸,在他手背写下一行小字:对不起,我生来便不会说话。
「没关系的!」他大声道。「我不介意。」
少女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他半晌,忽然簌簌泪下。
他愈发捏紧她柔软洁腻的手,道:「你愿意嫁予我为妻么?」
她怔了一下,边掉泪边点头。
蚕丛自此将这名天生腕有游鱼纹的少女取名为「蚕女」——蚕,因她肤色白皙洁净,如白蚕一般;蚕又通「残」音,意谓她口不能言的不足之身。之后他以羌地为据点,逐渐统一了蜀地各大小部落,定都翟上,建立蜀国,一边鼓励蚕桑农事,一边寻找着不断随河流迁徒的咽脂鱼群。
自与少女相遇,两人一见钟情定下婚约,已经四十多年过去,岁月催人老,他鬓发皆白,然而他的妻子蚕女却数十年如一日,面容一如两人初见之时,俏生生如清晨绽放的白栀子。根据一直流传在羌地的传说,那是一种可以助人长生不老的食物。当年被献祭的蚕女或许正是因为在若水中偶然误服咽脂鱼卵,所以获得了长生。
年迈的蜀王不甘,派人四处寻找咽脂鱼群。每年二月,甚至亲自守候在若水上流,等待洄游的它们。但可惜的是,那种神奇的生物一次也没有出现。这时,曾亲眼目睹过当年那场祭祀的巫医在仔细研究过羌地巫术和传说后,向蚕丛进言:蜀后血脉中曾融有一条咽脂鱼,可取之……
其时,蚕女方诞下一双同样天生腕有游鱼纹的女婴,心生不安预感的她含泪将亲生骨肉沉入若水,由前来相助的咽脂鱼群带走。
二千年之后,若水更名为青衣江。朝代交迭,岁月流转,江山亦换了模样。
史书里只记载着这样一段:
蜀之先王名蚕丛,其目纵,始居岷山石室中,衣青衣,劝农桑,创石棺。
传言寿达数百岁,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化去。
蚕女者,当高辛氏之世……
终化为蚕,食桑叶,吐丝成茧。
暑假很快结束。周绯升上高三,开学后便听说千岁已经退学了。祖父周也文平安苏醒过来,身体开始痊愈,却似乎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昏迷过的事。千岁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拜托,不管她有多恨害死了姐姐的周家人。
当那两人前后走出周家时,他追了上去。「请等一下,千岁同学!千岁!」她顿足,回首,接收到少年祈求的目光:「你,一定知道救我爷爷的方法吧?」
「周家欠我姐姐一条命。可是,我却欠你一条命。」她垂下眼帘,颇是黯然的样子。
「对、对不起。我也知道我的要求太过份了,可是……」
「没关系,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要带走那枚虫卵。它不仅是小七的孩子,也是姐姐的孩子。」
回想起千岁离开时。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那天,周绯站在清水河边问她。
「带姐姐回故乡。」少女仍是满目清寒。一边说着,一边抬腕,将丰密如水草的长发挽成髻,斜插了一枝象牙色簪子。纤细的手腕上两朵游鱼纹,相对曳尾。
披着黑斗蓬的男人站在对岸等她。不久,他向她招手,眼神里传达出‘该启程了’的讯息。
是啊,启程,启程……回到故乡,逝者才能魂魄俱安。
魇师少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化身成胭脂色的鱼——应该叫水虫才对。人在岸上,虫在水中,慢慢远去。临走,虫首探出水面,黑润美丽的眼睛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也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吧……周绯心想。
偶然,周绯按捺不住自己心里的惆怅和疑惑,小心翼翼地向日渐衰老的祖父打探:「爷爷,到底当年……十年前,爸爸和妈妈是怎么死的?」
「车祸!」老人的回答一如既往,斩钉截铁。
他仍旧什么都瞒着他,还以为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便到第二年夏天。
周绯以漂亮的成绩完美地结束高考,而十八岁的生日也即将到来。接到成绩单时,他正在清河镇的乡下。年迈的祖父得知,相当欣慰:「很好,很好!我们周家该重开祠堂,举行成人礼了。」
「重开祠堂?」周绯心里一个恪登。
「嗯。」老人颔首,眼神凌厉如鹰隼。「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在你房里。去看看吧。」
祖父神秘兮兮的,周绯只能带着满肚迷惑,穿过长廊,走回自己的房间。明清雕花卧床上,摆放着迭得整整齐齐的青衣与纵目面具……
岁云本想,难得不卖关子,就这样把故事讲下去,却发现自己的小听众已经被鱼引走了所有心思。
「大笨,这边这边。快点吃!小乖,你的份在这里呢。不可以跟大笨抢噢……」水面飘浮着几团面包屑,一大一小两条鱼在水里争夺食物,翻腾着游来游去,巧妙地取悦了跪在桥边的人类女童,因此笑得十分天真无邪。
岁云端着下巴,歪头关注一会,退回书桌前,慢悠悠地提起水笔,挽了流云袖,在宣纸上细细描蓦下那日眼中所见。
风轻云淡日,一一风荷举,游鱼约戏桥边。
蹲看鱼顽的少女,乌发雪肤,态生两靥,正是妙龄芳华。
十年之后,这孩子若是长大了,应当就是这般模样吧…
傍晚小梨回去时,得到了意外之喜:岁云居然送了她一幅画。「原来师傅记得我的生日!」她揣着那份珍贵的礼物,又落寞又欢喜。「连爸爸都忘了呢……」
岁云安抚地拍拍她的小脑袋,与她告别。
雨过天晴,夕阳也拨开了阴云,洒落满天满地的霞晖。暮色中,残鸦归林,整片天空都留下它们的翅膀扑棱声。小梨抱着画,脚步轻捷地穿过森林。她迫不及待地想跟自己的父亲分享这份喜悦。然而,拿钥匙打开家门那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也消散了。
回到公寓,依然是满室空荡。父亲一大早出去后,便没有回到过的样子。她打开冰箱,看到里面是早上时做好的晚餐,拿出来热一热就可以吃了。不久前,她终于学会了如何使用微波炉。
肚子咕噜噜叫着,已经饿得难受。小梨搬来板凳,高高站在上面,只为了拿厨柜里的碗和筷子。大概是太漫不经心,脚下一滑,连人带凳子摔了下来。凳子并不太高,她只是摔得腿脚有些破皮,并没有流血。
小梨爬起身,坐在地上检察自己一阵阵发疼的手臂和膝盖,自己给自己呼呼,一边在心里寻思着该不该弄片创可贴。于是又翻箱倒柜地找不知道到父亲收到了哪里的家庭药箱。如此折腾老半天,徒劳无功的她再次累得瘫在地上。
「身为地质勘探队队长,一定有很多事要爸爸做的吧,可是,可是……」
夜半三更,小梨的父亲,一个胡子邋遢、戴眼镜的男人才带着满身风尘匆匆赶回来。
客厅里灯火通明,电视机里发出吱吱的电流声,深夜动画频道都已经结束,只剩满屏雪花。女童蜷缩在竹藤椅上,已经睡着了,怀中紧紧抱着一卷画纸,宝贝似的。
他在她身边坐下,怜爱地抚开她散落到脸上的发丝。他想他一定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否则不会让女儿连在睡着的时候也皱着眉头。他从怀里掏出一挂项链,系在她脖子上:「生日快乐。」
大约是链子上的冰凉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她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看到男人熟悉的脸,便安心地笑了笑。「爸爸……你回来了……」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与她长得一模一样,淡琥珀色的,只是隐藏在了镜片后面。「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今天队里的事情太多。生日蛋糕下次补上可以吗?」
这样的话,他已经说了一年又一年了。
小梨朝他摇头,把脸埋进他怀中,闷声道:「我也不喜欢吃蛋糕的。」
「真的对不起……」身体僵硬了下,他抬起双臂,回抱她小小的身体,「下次不用再为我等门了,早点睡吧。也不要再看动画片看到这么晚,对眼睛不好。」
「哦。」小梨乖巧地应了一声,离开他的怀抱,拿起细金链子上的长命锁端详。它小小地惊奇了下:「这是今年的生日礼物么?上面的鱼好可爱!」她因此笑得眉目弯弯。
男人目光一闪,陷入久远而虚渺的回忆之中,良久才道:「你喜欢就好。」
青铜锁面上,八叶莲花朵朵精致,莲梗下缠着灵动的游鱼,喻意吉祥又福气,这原本就是孩子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安抚了女儿重新睡下,周清柳起身走出她的卧室,轻轻带上门。
听着锁在身后嗒一声落下,他脸上的表情也由慈父式的淡笑转为全然的疲惫——今天不仅是女儿的生日,也是亡妻的忌日。他抹把脸,靠在墙上大口吸气,强忍住身体深处流泪的本能。
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
「这是今年的祭品。我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制服这妖怪。」
周绯跟着祖父周也文身后,一步一步走下祠堂通往地下室的石梯。阴暗中传来戴着纵目面具的男人阴阳怪调的声音。
「它应该是蚕一族最后的后人。」
「这次你们做得很利落吧。」老人威严地说道。
「这还多亏您提供给我们准确的情报。不过,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居然只是个普通人类,开始我们并不知道,结果误伤了他……临走的时候,手下的人说,他伤势有点重,估计活不长了。」
「不用担心。如果妖生所上头追究下来,我会帮你们摆平。」
「那剩下的另一半酬金……」
后来祖父跟对方再说些什么,周绯便记不得了,完全处在重逢的震憾之中。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樽玻璃箱,用错金锁紧锁着,里面灌满了从琥珀川运回来的河水。全身****的少女团膝坐在箱底的河砂上,双腕各有一朵游鱼纹。面容安详,双目紧闭,似睡着了一般,黑色的长发漂浮在水中,如丰密的水草。看来跟一年前他们分开时没有任何不同。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跟千岁再见面。但那时,她是作为被捕获到的猎物,独自关押在祠堂地下室的巨大水箱里。狩之祭,将要被剖肠破肚的祭品,变成了她。姐姐已经无辜遭难,现在妹妹也要……天啊,他们周氏一族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爷爷,我们不可以这样做。千岁的姐姐已经……被、被害死了,现在连她也不放过吗?」从地下室上来之后,十八年来,周绯第一次跟祖父起了争执。「千岁她、她救过你的命啊……」周绯以为这个理由能够说服他,不要以怨报德。
老人却严厉地喝斥他:「我现在才是在救你的命!这是周家受到的诅咒!必须世代狩猎蚕一族,否则我们活不过而立之年!」
少年连连摇首,步步后退。「我不相信!我一定要救千岁!我不会让她死的!」他转身跑走,留下祖父一人在后面敲着拐杖怒吼:「被女色蒙蔽了心的毛头小子!跟你父亲一样没出息的家伙!」他的身影顿了一下,「爷爷,究竟……爸爸是怎么死的?」老人已经被气得大口大口喘气,「别跟我提那种没用的男人!」
周绯握了握拳,收敛起以往所有的懦弱,眼神变得强硬起来。既然这样,那就没话好说了。在此之前,他的生活一直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或者会像祖父为他安排好的那样,毫无悬念地走上学文从仕的道路,一生或者也就那样了。直到他遇到了千岁,人生的轨迹才被扭转。又或者,千岁只是一个引子,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祖父对自己的好只是傀儡操纵。而他自己本身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救千岁。
水箱里,千岁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里,她沉在琥珀川的水底,安详地睡着了。耳边传来河浪拍岸的浪涛声,仿佛回到了还在琥珀川那段日子。和姐姐在一起,额抵额,眼对眼,手牵着手。咽脂鱼的幼鱼在她们之间游来游去,轻轻亲吻她们的身体。
可是她的心,不知为何竟那么悲伤……
「千岁同学!」
姐姐的额头呢?姐姐的手呢?姐姐的味道呢?
她伸出手在空中不安地摸索着。
「千岁同学!快醒醒!」
不见了?在哪里?在哪里……
姐姐呢?为什么不见了……
她着急起来,一滴眼泪随之溢出眼角,像珍珠般消逝在河水里。
「千岁,求你了,醒来吧!」
谁?是谁?是谁在叫她?
她的心似乎隐约感觉到一种喜悦。
不,他是在叫姐姐吧……不是自己……她又退缩回去。
水中,少女睡容由安详转变成不安,她松开抱紧自己身体的手臂,闭着眼在身旁摸索着什么,手腕上的游鱼纹鲜红如血。
周绯随之确定,她确实听到了他的声音!在妄图用锤子敲碎玻璃水箱无果后,他开始寻思其它的解决方法。这时,箱顶的错金锁出现在他眼中。
她终于睁开了那双黑润明亮的大眼睛,满目清寒,一如两人初见之时。
跪在眼前的少年带着满手鲜血握住断裂的错金锁,不知所措而又惊喜地看着她——他居然仅凭普通人类的蛮力,强行打破了妖生所那些除妖师所设下的结界。同时……满面泪水。那么闪亮的泪滴,在阴暗里闪烁出耀眼的光芒,让她想忽略都难。
为了她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千岁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再多难为情在刚刚死里逃生之后,也荡然无存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定。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救她呢?
血迹斑斑的错金锁哐啷一声滑落手中。
周绯扑过去,紧紧抱住她,又是哭又是笑,「千岁……千岁……」
姐姐死了……姐夫也死了……都是因为他们!千岁的手在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少年身后攥成泛白的拳头。她该有多恨他!如果当初没有一时心软,那么……可是……
「没事了!没事了……」少年在她耳边低声安慰着。他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字一字,里面是他不容错认的深情,只属于她的名字。
固守了千年的心防突然就崩溃了。
「好害怕……」她咬紧下唇,隐忍地呜咽。「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
「你不会死。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的!」少年低声喃喃,更加收紧了抱着她的手臂。
相依相偎的温暖,一旦接触到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开手了。
那之后,他跟祖父的关系彻底决裂,改了名字,带着千岁远走高飞,到异乡开始全新的生活。再后来,她突然跟他说想要一个孩子。当时他欣喜若狂,因为她终于接受了他。但从来没想到的是这个孩子的到来,却要耗尽她全部的生命……
窗外已是露重更深。
只有天上明月一轮,好风如水。
岁云完成一夜的抄录,终于吹熄烛光,提了盏影纱灯出门来。
庭下如积水空明,交错着疏枝细影。夜风清寒,半截蜡烛在金珀薄纱包裹的笼内与世无争地燃烧着,散发出橘红色的光芒。四下里静谧无声,连夜虫都消失了声息。
岁云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身在玲珑亭。亭外,一落落月光投在石阶上,静似初雪。他一时心神恍惚,昏沉间似乎看到个人影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自己。
「是你么……」他伸出手,起身朝那人走了过去。
*
十年前。一个飘雪的晚上。
「你已经决定好要这样做了吗?」红泥小火炉上滚着一锅沸汤。锅中,酒已煮熟,几枚青梅浮沉不定。随手为对面的女客斟上一杯,酒香肆漫,已然醉人。
「我想为他生个孩子,只属于我们的孩子。」酒气蒸红了脸,颜色竟跟腕上的游鱼纹一般绮丽瑰艳。
「他是蚕丛的后人……你会死的。」话虽如此,他看她此番回来,眉眼间清寒不再,添了多少妩媚温柔。对她来说,或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低垂下脸,手中把玩那只晶莹剔透的夜光杯,眼底隐藏着深深的忧虑。「那个诅咒……让他活不过20岁,除非……」
「以命替命。」他截断她的欲言又止。「你们是天敌,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就像咽脂鱼跟普陀藤永远不能共存。你家族里不是也有代代相传的禁忌,切忌与青衣的血脉遗族结合,为他生育,否则……你想要打破当年大祭司的诅咒吗?」
「我来,并不是为了征求你的意见。」她轻抚自己的腹部,满怀将为人母的温柔与慈悲。「这个孩子……离。我已经给它取好名字了,叫‘离’。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会是个女儿,但是,她绝不会继承我跟她父亲的悲哀宿命。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做一个普通的人类孩子……那曾经是我和姐姐一生的愿望。」微微笑了,却多少有些苦涩。
「那么就别再喝酒了。对胎儿不好。」他倾身抽走她手里的酒杯,自己为自己满斟三杯,一一饮尽:「这三杯是我韩凛预先敬你的,黄泉送行酒!」
若是连她都去了,这世间恐怕再没人能记得他了。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了……
一时也不由有些凄然。
他顿了顿,无奈道:「说吧!千年的老交情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我死后,小八它们无处可去,就只好拜托你了……」
「作为回报?」
「沉在湖底那盏琉璃灯,还记得吗?」
*
玲珑亭里,那盏被遗忘的影纱灯早灭了。
青衫男子呆望着石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琉璃灯——不说那些银棱金角,珠玉镶嵌,只一线月光透射进灯内后,经过那些辗转切割的琉璃面无数次反射跟折射,无烛自明,已经是世上无双的工艺。
唐有诗云:揽星河与子夜,得万千流离光,唯琉璃盏尔。
琉璃,亦是流离。
万籁寂寂之时,远处的莲塘里传来鱼跳水的声音。
岁云蓦地回过神,微微笑了:记得,他当然记得的。当年他送出一盏琉璃灯,没曾想却换来这一世千年流离。这迟了十年才践行的约定,呵呵……
岁云俯身抱起那盏琉璃灯,竟是这般的小心翼翼,生怕摔坏了这段千年之前的回忆。指尖抚摸着冰凉灯面,流光将他幽暗的眼瞳映得迷离。那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颜色,也曾被另一个人细细数过。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而你如今,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