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刚走到门口,迎面而来某种吸力将千岁的身体卷了进去,她的腿正好伸出去,一时收力不及,不由一个踉跄。
等站定时,身后的木门已经关闭了外面透进来的月光。祠堂内伸手不见五指。封闭的堂屋,绝对的黑暗,连空气都阴寒侵骨。一股森冷的暗流在她的手臂和小腿间穿梭。
千岁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好几次之后,才慢慢习惯了这种黑暗视野。身体沉没在黑暗里如同不会游泳的人沉入深潭,找不到任何的着力点。
千岁尝试着向前跨出一步,突然腰间一紧。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心跳加速。原来无声无息的屋里,只听得到她急促而清晰的呼吸声,忽然凭地拔起一声尖厉的哭声。
婴泣近在耳畔,一声一声鼓动耳膜。
千岁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跟哭声混合在一起。即使没有受到惊吓,听着这寒碜得一声紧过一声的哭声,一向冷静的她也有些喘不过气来。同时也发现,腰间隐隐传来一阵阵桎梏式的疼痛,胃紧缩在怀里。
某种腥甜气息袭近,味道越来越浓。她几乎全身动弹不得。
「小八。」千岁满头大汗,突然叫出一个名字。
小八正是与当年千岁成为魇师时,与其订下契约的,寄生于她体内妖怪的名字。
「小八……」在千岁几乎窒息时,身体深处躁动了下,自她左腕的护腕下透射出一点微弱的光芒。一线微光,很快分散成若干束。
伴随着骤然拨高凄厉吵杂的婴儿哭声,千岁腰间一松,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上。一道道纷乱的黑影在地板上仓徨跑过,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许久没见光的瞳孔被刺痛,千岁眯起眼睛,抬起另一只手挡在眼前,终于在昏助中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是那些人面普陀藤。
小八发出的光芒很微弱,仅将那些长着人脸的妖藤威慑在三尺之外。它们比千岁开始时见到的触须还要粗壮,其中一张触角甚至是完整的成人头颅大小,触须是晶莹剔透的血红色。
千岁抬起自己受过伤的那只手,看到掌心发白。刚才流失的那些血,大概都在它身上了。她猛然明白过来,人面普陀藤在外面时是故意示弱,是在引诱她自动走进它们的巢穴。或者说,是为了诱捕她体内的契约妖怪,小八……
在与某个宿命相遇的妖怪订下契约时,人类和妖怪彼此臣服于对方的身体,血脉相融。之后,原本是普通人的魇师会获得寄生于体内的妖怪的能力。但是,与此同时,也继承了体内妖怪的弱点。而这种弱点,往往成为魇师的致命弱点。
小八的天敌正是普陀藤。
一只只森然而贪婪的眼睛把目光紧锁在少女身上,以血藤为首,环伺着它们的猎物——魇体质的人类,以及她身体里寄生的妖怪。
「看来是我太小看你们的智商了。」千岁冷然的眼中掠过嘲讽:真是狡猾啊!
美味的灵力。最合口的食物。涎液自嘴角流出,在阴暗中淌湿了地板。
千岁撇开脸,满目厌恶。手腕上,小八发出的光芒愈加微弱。藤妖群中时不时惊起躁动,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来撕裂她的身体。
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回到故乡……魂魄俱安……
再次听到那声音,清晰明白的,是一个女人低声呢喃的歌声,听来温柔动人。
「长生谣是我们族里流传千年的歌,外人不可能知道……」是姐姐吗?
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下,千岁的体力渐渐恢复了些,然后她爬起身,循着歌声飘来的方向走去。
「小八,请再稍为坚持一下吧。」祠堂深处响起千岁清冷的声音。
她左腕上仅剩一点微光。听了她的话,光又变亮了些。
千岁仰起苍白的脸,把手腕举高过眼前。这点微弱的光线,也足够她看清楚眼前的状况了。上空盘踞着数不清的人脸,它们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地俯瞰着闯入腹地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魇师。
千岁借着光,在这进厅堂里来回转了一圈,仔细观察四周。每一张人脸后都连接着粗壮的普陀藤。藤须虽然散布到四面八方,最后的根却都是聚集到了中心某一点之上。
「我梦见过这个地方……」她喃喃说道。
藤妖似乎已经完全将她视为放弃挣扎的猎物,因此并不急着进食。又在忌讳着……腕上小八发出的光只亮了一会,很快又黯淡下来。千岁只看到藤妖的根源处一团模糊的阴影。
她失望地转身,猛然顿足。叮!叮……两声细小的脆响。
千岁低头看向脚下,她踢到了不知是什么东西。蹲身拣起,一枚弧形细长的象牙簪,尾端流苏几缕,缀着银四角铃铛。
小千……一声幽幽的叹息,伴随着清脆的铃音响起,突然又淹没。一股不属于千岁自己的回忆涌入她脑中。
*
——小千?小千……你在哪里?
——这孩子,又躲在这里睡觉了!
——修行怎么能这样偷懒呢……
许多年前的青衣江边,少女正靠在大岩石上闭目小憩,睁开眼却看到挽髻结裳的女人拨开叶丛款步走过来。夏风里她的笑靥温柔明丽,抚过髻发的手带动铃铛轻响,纤细的手腕上摇曳着一团胭脂色游鱼。
她来跟她告别的。
——小千,我接到一封水魂秘文,对方说家中普陀藤肆虐,想请我帮忙。
闻言,少女立时弹起身:不许去!你体内的契约妖怪小七就快要产卵了,身为它的宿主,你有义务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避免过度奔波劳累。
——小千,我决定要帮忙了。
——我说不行就不行!
——对方也很急,他的妻子快要生产了,那也是一条性命。人面普陀藤这种妖物,不沾血则已,一旦噬血,就必然会侵入那人的体脉,以人类的身体为温床生长……
——那就让我去好了!我也是魇师!成年咽脂鱼一百年才产一次卵,你跟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要是出了什么差池等他回来我要怎么向他交待!
女人摇头:普陀藤是水虫的天敌,生性狡猾。你的魇师修行还不过关,恐怕应付不来。我不能让你去冒险。更何况,她这几日占卜,总是看到晦暗不明的卦象……
*
其实,那时候姐姐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吧。所以,甚至都不肯告诉她,究竟是谁找过她……千岁阖上眼,心底悲哀无声涌动。
祠堂外已是深夜。
周绯守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她出来。
他时不时掐着掌心强打精神,其实早已昏昏欲睡。即便这样,他也不敢离开半步。比起前院昏迷不醒的祖父,他现在更担心的是独自进入祠堂的少女的安全。
毕竟,她是他所知道,惟一能救爷爷的人……
月亮由天空这一边移到另一边。将近圆满的月亮洒落一片片清光。地上疏影横斜,夜风吹拂起少年的衣摆,白色衬衣飘浮起来,宛在水中。一丝渺茫的歌声幽幽飘荡。
周绯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紧闭的木门。
歌声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一字一字慢慢轻轻地呢喃着:日夜兼程。夜有九夜。日有十日。
周绯不自觉地轻声和着:「日夜兼程。夜有九夜。日有十日……」那是一首古老的长生谣。他之所以知道,是小时候经常听着祖父的歌声入睡。
歌谣接下来应该是……他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低垂的脸上浮现出痛楚的神色:风雨无阻!回到故乡!魂魄俱安!凌乱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掠过。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鱼?!」
周绯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
半晌,他忽然望向祠堂的大门,眼前一阵晕眩。染血的错金锁还沉甸甸地握在手上,他一低头,看到上面镌刻的鱼目。
「啊——」祠堂内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听声音,是千岁的。
周绯咬了咬牙,上前一脚踹开木门,冲进了黑暗中。
甬道上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蹬蹬蹬。
仿佛受到某种指引,周绯轻车熟路地进入祠堂深处的祭坛,妖怪扎根的腹地。
千岁呆呆地看着脱离了地心引力兀自浮在空中的簪子。它在绽放着光芒,主人在临死之前,将自己最后一点灵力封印在上面。
每个月圆之夜,封印便会自行启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她死前最后的记忆,太过深重的怨气,让她的灵魂不得安宁。她那慌乱无措的姐姐,当时该是多么害怕……
普陀藤扎根的温床是一具人类尸体。一个披散长发,团住双膝的女人。自她光裸的背上钻出无数触根。普陀藤不安地骚动,发出吱吱的哭声。无数触根也狰狞地舞动着,被撕裂的人类肌肤边缘流出浑浊恶臭的血液。
周绯看到了原本被淡绿色长藤簇拥在中间的少女。水草一般的长发披泄在光裸纤细的身体上,身上的伤口仍有新鲜血液流出,如泉水一般淌下,流成满地血汩。
「千岁同学……」
千岁猛然转头瞪向他。「那时候,有人找到姐姐,说要请她帮忙……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找了她足足十八年……」
周绯看到了她眼中浓烈的恨意。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家族中代代相传的神秘仪式,隐藏多年的秘密——青羌之祀。他一直以为,只是族谱里的迷信传说罢了。没想到……是真的。
太残忍了……
祭祀一直在继续,无辜的受害者一直在增加。他想起来,族中最后一次仪式,是在十年前举行的——是为了同样昏迷不醒的父亲而举行的。那时候,他因为年纪太小而不被允许参加仪式,却实在是小孩心性太过好奇,所以偷偷钻进了祭桌下……
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年仅七岁的他当场便吓晕,醒来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一切恢复为原本的明亮整洁。后来他便一直以为,那只是幼时的一场噩梦……
*
青烟散漫。人声嗡嗡。忽而急促忽而凌乱的鼓点声伴随着法杖铃的声音响起。青衣的人们戴上青铜的纵目面具,拖长了声音口中低诵起古老的诗:
采桑南阳,拓之绢裳/
适彼高岗,复行复殇/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魂归来兮,纵生不往/
女人被团团围住,同样戴着纵目面具手持青铜长剑的猎人将她当成猎物般狩猎。
戴着青铜面具的人们,无动于衷地围观着。面具雕刻得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两堵纵目暴涨,鹰钩鼻下唇角一直拉到了耳后,微微吐出舌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森冷笑容……
猎物被轻而易举地制服。猎人们一拥而上,将她身上染血的衣服剥掉,放进盛满清水的檀色木兰盆中……
血污在水中稀释开来,女人光裸洁白的身体在水中浮浮沉沉,手腕上一朵胭脂色的胎印。
锋利的小刀划破那优美的胭脂色,以小银钩将她的动脉血管完整地挑了出来。
满地血汩。
顺着血脉,一直抽一直抽,线如蚕丝,在猎人掌中收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抽出一团微微跳动的心脏形肉块。每一个动作的手势里似乎都应和着四周急促而有秩序的鼓点。
猎人终于停手,将肉块扔进另一个早已煮沸的汤鼎里。它在滚沸的水里舒展开来,膨胀到初生婴儿大小。
淡红色流线型的身体并没有因为腹部鼓圆而造成缺憾,还是那么优美,黑色眼睛湿润灵动,它在水中优雅地游曳,迷惑地望着鼎外的人,一边轻摆尾鳍。
小七,小七……快逃……
木兰盆中,女人的头颅转动,侧向它那边,嘴唇嚅动着说出无声的话。
猎人回过头来料理她了。男人肮脏的大手滑过她洁白的肌肤,伸向她的下身,将一枚植物种子塞了进去。人面普陀藤立即在她体内扎根,不久,淡绿色的绿芽会从她的血肉里钻出来。
这样,恶灵便无法作祟,也无法转生。人也不会立即死掉,大概还有好几年的寿命,能听着种子在自己的身体膨胀发芽的声音,看着皮肤里冒出的藤芽慢慢张开第一片叶子。
*
——小千,快逃啊……
千岁听到了熟悉而温柔的女声。七,千,是同样的口型。
——对不起,姐姐不能再保护你了……
银四角铃铛在光里晃了晃,崩然一声化成飞灰。光芒消逝,象牙簪落下。
千岁没反应过来,握着簪子满脸呆怔。一付魂魄游离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瘫坐在地上:找了这么多年,结果却是……她不是为了确定这种事实来到这里的……
眼泪溃堤。
失去了残留灵力压制的普陀藤循着魇师的气息俯冲下来,嘴角带着嚣张的狞笑。婴儿泣声四起——哭也像笑,笑也是哭。
「千岁同学!!!」周绯焦急地朝她大喊:「危险啊——」在自己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挡在她身前。第一口,啖在他肩上,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淌下来。
千岁一声尖叫,推开了他。「别碰我!」
她抬手遮住眼睛。护腕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隐约看出纤细的左腕上是一朵精致的胭脂色鱼纹。跟他之前见过的,周家祖父腕上那朵,一模一样。
周绯呆呆看她。「千岁同学,你……哭了……」
少女身影一僵。「没有!」
人面藤突然退避三舍,惊恐地哀叫起来。
光,像神迹一样出现。
黑斗蓬的男人从甬道中慢慢走了过来,手中握着一团光线。是错金锁。锁上还残留着驱魔结界的灵力。此时它发出强烈的光,驱散了祠堂内经年不散的瘴气。
「小千,你还好吧?」
「少叫得那么亲切!你比我年纪还小!你怎么来了!」实在是不怎么友好的口气。千岁圈住自己已经疼痛到麻木的身体。错金锁上散发出的光同样能伤害身为魇师的她。她体内的契约妖怪小八,同样奄奄一息。
那男人和善地告诉她:「七月十五已经过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进来看看。」
被错金锁的光照到的人面藤狂乱地摆动起来。群魔乱舞。阴灵恶泣。妖藤在顷刻间化为飞灰,从此消失在这世上。
一切,静寂下来。错金锁上的光慢慢湮灭,残留的灵力消耗殆尽。
祠堂外,天已经亮了。有光线投射进来,虽然依旧昏暗,但已经模模糊糊能看清屋内摆设的轮廓。
「千岁……」金属摔到地上,发出一声清吟。
男人突然激动地低呼,声音里压抑许多深沉的情绪。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起。他三步并作两步,扶起倒在地上的女尸。依旧洁白无暇的肌肤,仍然散发出美丽的光芒。他眼睁睁看着女人乌黑的长发如流沙一般,一寸一寸从他掌间滑落,消散……
「千岁!」一声呜咽。
「对不起。」周绯垮下沉重的肩膀。
千岁听到黑暗中传来少年愧疚的道歉声,低低的,轻轻的。散发着热气的身体靠近,接着她感觉到轻薄的软衫披覆上自己冰寒的身体。
千岁握着象牙簪的手捂上自己的眼睛,嘴唇咬出一道深刻的齿痕。
他是她的……姐夫。虽然一直不喜欢那个家伙,也不太愿意承认姐姐除了她之外,还有其它重要的家人,但是他们的感情好得确实让人又羡慕又嫉妒。
「姐姐,跟他约定过要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还是……失约了……」终于面上一凉,从细嫩的指缝里,淌出清透的液体。
「对不起。」周绯只能再一次道歉。
「你向我道什么歉?你是羌人的后裔,又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
她的名字跟姐姐的名字一样,都叫千岁。她们家族已经守护了咽脂鱼千年,魇体质代代相传,一直只有一个名字。有时候,听着别人叫她「千岁」,恍惚里却像是他们在叫姐姐一般,总觉得她还在。如果不出意外,她们的生命是注定不会消失的吧。
「以前姐姐一直说,有始有终的幸福,才更显得弥足珍贵。或者,她也是这样看待自身的性命的……只是,未免对他残忍了点。」千岁看向旁边的男人。
「千岁、千岁、千岁……」他忽然抚住胸口,眼一闭倒了下去。晕了。男人斗蓬的帽子在无意间抖落,露出一张枯槁的面容,以及满头的银发。一股不可言喻的悲伤气息笼罩在他眉间。
「人类的性命真是脆弱啊。」她摇首。
周绯有些惊愕:明明记得千岁说过,那人的年纪还比她小了一岁。但细细地想来,又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了。他突然有些莫名的失落,以及感伤。
「我们先离开这里。出去再说。拜托你帮我把他带出去。」千岁说道。
阳光透过甬道上,铺陈出薄烟。曾经被普陀藤遮天蔽日的枝叶压得变形的藤架,露出原本的面目。
周绯背着因为情绪过度激动而晕倒的男人,跟在受伤的千岁身后,一直走到阳光下。
浸浴在阳光中,她周身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腕上的鱼纹愈发红得靡丽。他看到她身上的伤口迅速地愈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新生的肌肤粉嫩洁白,仿若吹弹可破。
「所谓魇师,与除妖师或驱魔师都不同。在这世上,存在着某些拥有「魇」体质的普通人类。他们天生拥有与妖怪(灵)沟通的能力,能够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人类世界与妖怪世界之间的联系桥梁。
我和姐姐的身体里就流淌着一半的妖怪血液,来自寄生妖怪水虫的血液……所以才能得到这种自我治愈的能力。渊源,要从蚕女的传说开始说起。
故事,其实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