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亮了。
太阳由沙漠尽头升起。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黄沙尽头的地平线出现一道黑点。
渐渐地,黑点变大。
一队驮着行囊的骆驼慢悠悠地越过沙丘。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都穿着一色的麻制大斗蓬,头顶蒲叶编的尖角斗笠,脸上蒙了挡尘的风纱。较矮的那个人突然顿住脚步,指着沙丘下的一汪泉水,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檀舟,怎么了?」听说话的声音温温软软,是个女人。她垂手牵着几条缰绳,小步走上前来。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接着她朝他点了点头,声音里也多了笑意:「你发现水源了。」
「嗯!」少年胡乱点头,惊喜欲狂。
从斗笠下抬起一双弯弯含笑的眼眸,女性特有的温柔似水的眼神安抚了他的焦急:「那你就多装几壶备用吧。」
「是,千岁姐姐!」少年解下骆驼背上载的数个大铜壶,跟着它们一道滚下了沙丘。泉水清浅,那汪蓝色印出他兴奋得闪闪发亮的黑眸,
咕嘟咕嘟的气泡声响起。
装满水壶后,少年就着清水洗干净手,又从怀里掏出条青色丝帕浸湿了水绞好,然后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沙丘递给她。
他满头大汗。
她略一怔,起先还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反应过来后,从斗篷底下伸出一只嫩白如藕的手,手腕上还有一朵靡丽的胭脂色游鱼纹。擦掉额角沁出的汗珠,又再递回去,柔柔道了声:「辛苦你了。」
「呵呵……」少年傻笑,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捧着湿帕轻快地滑下沙丘,扑向一堆水壶。她的目光温柔地掠过他忙碌的身影,追随向前人脚印延伸而去的远方。
天下震动,地脉不稳,不知道这一次的旱灾又要持续多久了……
唯一能压制上古龙妖的佛骨舍利,韩凛已经找了这么多年,以他的能耐,怎会没有半点线索?
辛图子川蹲在岩壁突出的一块石台上揉胃,眼红地瞅着水里的生物:他饿!好饿!在他灼灼的注视下,那条鲲鱼已经在清蒸鱼、红烧鱼、醋浇鱼之间变幻数百次。就是那条跟鱼戏水的龙,在他眼里看着也跟黄鳝差不多……唔嗯,紫苏叶爆炒黄鳝,那味道……嘶!他猛然抬起袖子,拼命地擦嘴角淌下来的口水,像只犯馋的大狗。
陶撕了丝帕和衣袖,帮行雨包扎身上的伤口。
骨折和一些擦伤,伤口里还残留着沙砂,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他尽量小心翼翼,怕弄疼了她。她只是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身为妖怪的宿主,绿云死了,她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绪,沉默地望着石台下的绿色池水,看不清心里在想些什么。
比无心的绿云更像无心。
龙跟鲲鱼在水中翻滚,水瀑一重一重,排山倒海。哞声跟轰隆声混杂在一起,带来远春雷雨云的幻象。
佛书上说迦楼罗与龙是天敌,迦楼罗噬龙为食,龙惧而避之地下。显然并非如此。书上讲的,总不如自己眼睛见到的真实……
所以她才看得这么入神?
陶的手在眼神虚空的女子面前挥了挥,她毫无反应。手指搭上她的腕子,脉搏还有的,很平缓,许久许久才浮动一次。
——看来绿云死前就把宿主的心脏还给她了。
辛图子川好奇的脑袋凑过来,眨眨眼睛:「喂,哑娘,你不会是个白痴吧?」
把他伸向女子面颊意图轻薄的手拍开,「她是中毒,不是天生的哑巴。」
辛图子川抱肩:「她这么呆,长得又丑,还能得罪谁啊?」
陶瞟过来平淡的一眼,里面隐藏的责备让辛图子川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垂下头,「好吧!慎言,我慎言!」自省片刻,抬头,摸下巴:「其实哑娘要不是肤色绿油油的,还真称得上是美人呢……」
陶依昨晚的方式烧了符纸,取出女子的记忆。两团蓝色火焰燃烧在眼底,看到光中流着泪趴在哑娘腿上的白袍少女,辛图子川玩世不恭的神色渐渐收敛了——姆恩,行雨……
辛图子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发现身旁的人面色怔忡。
再后来的事,迦楼罗带着鹰群来袭击绿云,绿云把自己的宿主藏在折罗漫山地底的龙窟,他们昨晚已经从两个妖怪的记忆里知道。
「公子到了甘露镇便晓得了。」
「那里除了阿姊,再没有其它人。」
「如果,她还活着……」
辛图子川终于记起别人郑重其事的托付,忙在怀里掏摸起来。羊皮书呢?!药丸呢?!他的手从怀里抽出来。没有。抱着残存的希望捏捏袖子,再一抻,差点没把自己的脑袋钻进去,结果还是空荡荡的。
丢了,全丢了!
辛图子川苦了脸,抱膝团着身子,拼命思考可能丢了东西的地点。大概已经被碎石头埋在了下面吧——「怎么办」和「对不起」,都是艰难的抉择。他可怜呆呆地瞅了眼陶,再瞅了眼行雨,陶,行雨,陶……
他被忽视了。
「归葬海大人,求您一件事。」陶扶着行雨走到岩台边沿。
风平浪静,龙与鱼潜在水下,头抵着头,似在窃窃私语。听到他的声音,归葬海才浮了上来。「说。」
「我需要一滴龙血。」
归葬海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人类,答允下来。
「多谢大人。」
「本座还你一个人情而已。」
归葬海爬上岸,甩了甩尾巴。绿色的池水倒影着蓝天,龙身上的每一簇鳞片都是亮晶晶的。鹰鸢唳飞于天,鲲鱼浮出水面,尾鳍在伸展成翅翼的形状,水帘飞泻。
迦楼罗要起程了。
「哎哎哎——我的烧鸡!我的烤鸽子!它怎么飞了!」
一爪子将咋呼无礼的青年拍进水里,巨龙以忧郁的姿态坚持目送大鹏鸟的影子消失在云间。琥珀色的眼睛里多了一目漆黑的瞳子,炯炯有神。反观辛图子川,也眸如常人。
签订契约的双方都要付出代价,想要光明的妖怪失去自由,从此被禁锢于人类的身体牢笼,而得到强大力量的人类放弃平庸的生活和悲伤的权利,从此踏上孤独的不归路。
一生只有一次的相会。
至于会不会后悔,那是要到死亡的时刻才会知道的事。
无语地扫了一眼在水里扑腾还嚷着要吃「烤妖怪」的人类宿主,归葬海高傲地抬着下巴转身,对陶说道:「你来拿吧。」
辛图子川游到岸边,爬上岩台,气恼地给了归葬海一拳,「喂!小子!小爷可是你的宿主!你居然敢踹我下水,啊……喂喂喂!你干嘛……」
陶用无常刀割开行雨的手腕,放尽绿色的毒血,把龙心头的一滴血引进她体内。
「喂——」辛图子川大叫起来。
「无知的小鬼!」归葬海龙目一横,爪子将英雄救美情结发作的宿主摁在地上。「听着,龙血能治天下一切不治之毒。」
「哈啊?!」
「亦包括,爱、嗔、痴。」陶界面道。
「什么?」辛图子川傻傻地问。
「绿云已经族灭。妖怪是不入轮回的,也就是说,不管转生多少次,她以后都只是个普通人。再也不会有什么天生肤色绀青的婴儿出生,她会泯然地埋没在新生的灵魂之中,无惊无险地度过生老病死的一生。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绿云本来是无心的妖怪,借助宿主的心通晓了人类的感情,所以才能明白守护的意义。反而言之,为了保护自己而拼尽全力的宿命妖怪,同样把这份心情传达给了她——我想,果然还是让这孩子忘记跟绿云有关的这段记忆,会比较好吧。」
陶扶着眼神渐至涣散的行雨平躺在石台上,衣袖撕得短至手肘,牙齿咬着布条,帮她缠绕划伤的手腕。光线昏暗时还看不出来。天亮之后,便能辩认得十分清晰。她肌肤上的青色渐渐淡了散了,如搓碎的柳芽浅浅晕开在宣纸,显得柔弱而透澈。
她颤抖着嘴唇,求救似的目光停在他脸上,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腕子,手背上血筋毕露。龙血在吞噬她的记忆,绿色的云海在消散。她摇头,拼命眨着眼睛,希望眨掉脑海中阵阵如波浪般袭来的晕眩。
「忘了吧……」一只不忍的手掌覆在行雨眼前,温暖的黑暗袭来。
是么,绿云真得死了……
喑哑的嗓音伴随着心跳声涌到喉咙口,化为无声的叹息,轻飘飘地灰飞烟灭。绝望中,毫无预警的一滴眼泪突破了守备森严的睫毛,划落。
「忘了吧……」那是谁的声音?
陶的掌心被蝴蝶轻轻吻了,翻涌在黑暗里的悲伤慢慢平息下来。
——绿云,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他们都说我是怪物,你不讨厌怪物吗?
——我是妖怪。你是人。你不是妖怪。
——噢……那如果我死了呢?也不会离开我吗?
——绿云一族只剩下我。陪你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提议。
——那就说定了哦!
——嗯,约定。
——你真好。
趁着打铁匠外出送货时,再次被亲生阿娘扔出镇子的绿皮肤女童,坐在沙丘上捂着空荡荡的心口,总觉得若有所失。直到那道稳重的声音响起,给了她父亲一般的安心感。
——我是人,你是妖怪。我不是妖怪,你不是人。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能签订魇师契约?
——那你知道人为什么存在吗?万物为什么有枯荣?生,是为了死;发芽,是为了枯败……同理,我们为什么相遇,又为什么能血脉相融,为了解释这一切,肯定有它自己的宿命。
——宿命?
——嗯,大概就是你们人类说的「命中注定」吧。
——是么……
被沙漠上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的女童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笨拙的笑容。那么多甜蜜的喜悦从她的身体涌进绿云霸占的心脏里,它怦怦怦地心跳起来,她却丝毫没察觉到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的微笑。
——呐,绿云,阿爹还没有来,他……是不是……不要姆恩了……
——我会陪你死的。不用担心。
夜色渐晚,天空飘下雪片。雪将金黄的沙漠染成了白素。女童躺在雪地里,意识越来越混沌:是么……阿爹、不会来了……
也是一声叹息。
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咦,怎么下雨了?!」
辛图子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仰面朝空,纷纷坠落的水滴如美人脸上断了线的珠子,轻盈,剔透,惹人心酸,渐渐地,继线珠子连成细细的雨丝。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噗噜,一颗心脏浮出行雨的身体。
辛图子川吓得喝出一声:「她、她、她的心……她会死吗?」
「不必担心。还有龙血牵引着她的心脉。」陶移开手,她依旧眉目清冷,却睡容安详。「自己的宿命妖怪死了,她心里该有多难过,可是连喜悦和哀伤都还没学会辨认。羁绊一旦斩断,便再也无法接上。这种时候,拥有心反而是件多余的事。」
「所以,她就放弃了自己的心?」
「她只是做回她自己罢了。没有心的她,才是别人所认识的真正的她。但是,即使没有心,也不意味着她就不会感受不会怀念了……即使没有心,对于温暖还会无意识地趋近。因为,这就是人类的本能。」
辛图子川蓦然沉默,似乎有些动容。蹭蹭蹭,一块狰狞的紫色印记从他脖子根部游移进衣领之下。归葬海遵守契约化入他的身体,细细长长的一条五爪小龙,趴在人类温暖的皮肤下酣睡,头尾身长不超过一个成年男性的巴掌。
陶回首一笑:「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当魇师这件事,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辛图子川的嘴角轻轻勾起。「啊,暂时没那么排斥了。」
因为他也期待着这么一份生死相依的默契和信任。说到底,人总是害怕孤独的生物,那么,妖怪也是这样的么?
陶把这颗搏搏抽动的心脏捧起,埋进妖怪死后留下的残骸中。心脏飘摇下沉,带着雷鼓的喧嚣逐渐远去,姿态轻如鸿毛。
虽然只是十亿万分之一的低微可能,但还是希望,它和她,能有再度重逢的那一天。希望……水面点开三两波纹,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青年温和微笑的面容倒影,也随之摇荡不已。
绿云,她终于为你哭了,你高兴么?归葬海带来的这场旱灾,原本就只有你们才能化解……现在,她把自己的心交给你。
这是,你们的约定。
阴雨云蔓延开来。
折罗漫山脚下,千岁牵着一队骆驼,从荒芜的葡萄园穿过。脚边是枯涸的河床,像只干渴的蛤蟆大张着嘴巴。
「千岁姐姐,你看!下雨了——」少年檀舟又蹦又跳,拼命地挥舞起手臂。「千岁姐姐,你快看啊!下雨了,下雨了!」
千岁摘下斗篷的兜帽。山颠云层漫卷,风归来兮,调皮地拂掉她蒙面的纱巾,雪肤乌发,言笑宴宴。雨水是孩子伸出的一只只柔软的小手,温柔地抚慰她脸上的疲惫。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让你们也透透气吧。」千岁把骆驼背上遮裹行囊的油布揭开,一幅幅薄石板,绘着羽带飞舞的天女们,额带红痣,鬟鬃如鸦。
美啊,真美啊,石板中的这些女子,她们没有死,她们依然活在画中……西域石窟里的壁绘偶然流入中原,被喻为不世的艺术瑰宝。千岁不懂何为艺术,但她知道美是不该被破坏的。
魇师,誓死护卫同伴的尊严!
「千岁姐姐!」少年的身体突然扑过来,雨水打湿的清澈笑容溶解了她眼底的冷意。「千岁姐姐,你快看——」
「姆恩大人,扎莫镇长,你们看——」远处,有人扯住雨巫跟镇长的袖子,也惊喜地叫起来。
沙沙,雨水由天而降,像一场神迹,霎那间,叶绿了,花红了,万物从真实得无比漫长的噩梦里苏醒过来,抖擞着精神舒展身躯。冰川解冻,所有的河流再次开始流淌,所有的绿洲再次春暖花开。
姆恩激动地握住老妪的手,「阿娘!得救了,我们得救了!神明听到了我们的祷告!」
那天甘露镇所有人都见到了,折罗漫山上方的天空撕开了一道明亮的口子,有一团白光袅袅上升,消失在里面。那是神明,那一定是拯救了他们的神明!
许多人面向着折罗漫山的方向下跪磕头。
扎莫镇长苦笑,抬手抹眼睛:好孩子,你是对的。可惜你看不到了……
千岁也看见了那道光。把骆驼的缰绳抛给檀舟,她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是他!是他!是他!「陶!陶!陶!韩凛一直在找你啊!陶——」
她崴了一脚,拐进河里。奔涌的河流带着她往离那人越来越远的地方漂去。这样的绝望,为什么还要再经历一次呢?
「千岁姐姐——」少年跟着跳进水里。
是谁在叫他?陶的心脏跳多了一拍,低头往下看,是辛图子川拢着手在唇边呼喊:「喂——有——缘——再——会——」
「是,有缘再会。」陶笑了笑,点头,轻声安慰自己,身影消失在天空的尽头。时空的洪流,无情而残忍地吞没了他过去的过去,现在的现在,未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