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又归为寂静。
暮色深寒,斜晖千丈。一尺练静的素光,飞过尘气隐隐的天女峰和坠马崖,映照满池绿稠。四壁岩泉飞瀑,奔云涌雾,池水清澈得可以望见水底的银鳞大鱼和乱石阵。
辛图子川躺在鲲鱼背上晒衣裳,一边交叉着手臂枕在脑后,百思不得其解。
余生的鹰掠过来掠过去,翅翼在水面投下生动的影子:唳——唳——它们在召唤自己的族群,又或者在哀悼着同伴的逝亡?
哞——鲲鱼叫了起来,牛一般的叫声在山壁之间震荡,徘徊,许久才停息。
它张开血盆大口,池水涌进深不可测的鱼腹,水位很快下降了有十几米左右,吁口长气,水又化成一圈圈泡泡吐了出来。泡沫啪啪啪破裂的声音,听在它耳中似乎有如妙乐。
如是再三地吞吐了好几次,才阖上嘴巴,慢吞吞地甩了一下尾鳍,掉转头游了一小段,又静止不动,像一个年迈的老人蹒跚走了几步路又停下来歇息。
夜幕沉沉下降,望舒赶着月神的车驾从咸池出发,往扶桑行去。
鲲鱼半潜在水下,久久不动。
晚风暖陶陶的,辛图子川翘着二郎腿晃悠,睡意愈发浓重。
一粒雪乘着风,落在青年眼皮上,颤了颤,立即便融化了。辛图子川摸了摸眼皮,没发现什么虫子之类的小东西,不禁打了个哈欠,翻身又准备去会周公。
第二粒雪,第三粒雪,第四粒雪……
「……咦?」辛图子川一下子弹起来,不敢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雪花,风。
来自异世的雪花和风。
阕门太祖的遗世手札里提到,苍天之眼,是连接另一个世界的甬道。
当天空张开它的眼睛时,会将银河东与银河西,满月和星光,鲜明地划开两道。而眼睛内的天空,银河后的天空,天空外的另一片天空,永远都是瓦蓝的,明亮的,温暖的。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天空。
辛图子川曾抱着手札对里面描述的异世净土幻想了很多年,终于有幸亲眼目睹,结果发现自己被不负责任的太祖给坑了。太祖可从来没说过异世的美人会舍得欢乐净土跑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来着!
看清夜空中冉冉下落的身影,辛图子川连忙呸掉嘴角的草茎,拉了拉衣摆,扯了扯领子,散了长发重新挽好插上玉簪,又忙不迭地捏着袖子抹抹额头鼻间,以防满面油光不小心唐突了美人。
「在下辛图子川,敢问兄台贵姓?」
本就剑眉星目的青年,这般彬彬有礼,更兼落落大方的清俊笑容,让人凭地生出几分好感。对方怔了怔,温文地回以微笑,然后扑通一声整个人坠入池水中。那品位高雅的飘摇青衫,不语自风流的眉眼……也跟着这声「扑通」,咻地幻灭了。
美人成了落汤鸡,还是个不会游泳的美人。
「救命,噗——」他刚由大雪纷飞的异世跑过来,身上披的又是狐锦裘,皮毛吸饱水后拽着他往下沉。
辛图子川带着一脸舍生取义的表情作自由落体运动——混帐!那可是妖怪留下来的遗骸啊!多么恶心的体液!
美人被救上来后趴在鱼背上咳嗽呕水,顺便颤抖着手宽衣解带。
辛图子川把兴趣放在天眼上,仰头望了多时,好像……又恢复成原状了?他研究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愈合得真好,还不留疤痕的。
辛图子川转身蹲下,伸出一根食指戳戳美人脱得仅余湿透薄衣贴住的单薄肩膀,好奇地打探:「喂,你怎么会说吐火罗语的?难道那个世界里也有吐火罗族?」
「咳、咳咳……」美人低喘着坐起身,脸色青白交杂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刚才在水里泡过,眼睛湿漉漉的,头发也湿漉漉的。「那个世界有吐火罗族,也有另一位阁下。」
不知怎得辛图子川的心口怪异地热了起来:「那、那个世界的辛图子川,比小爷更能耐吗?」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想,另一个辛图子川必定跟你一样,都是魇师。」美人深深地看进辛图子川的眼睛深处,嘴角噙着浅笑,像是宠溺幼子的长辈容忍着他的无礼。
辛图子川咂巴咂巴嘴,从他的话里品出了些滋味:「哦?他也是那劳什子的魇师?该不会也跟小爷一样,被无良的大师傅给赶下山来找什么宿命妖怪?」
美人闻言莞尔,唇畔的笑容如春暖花开般逐次绽放。辛图子川摸着下巴不自觉地再次咂巴嘴:呔,真妖孽!
美人其实是位美青年,年纪嘛,看来比辛图子川要年长一些。不过也说不定——据他自称,也是一名魇师。当辛图子川问及他是否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宿命妖怪时,他淡笑颔首,除此之外,似乎不愿深谈。
相反,辛图子川念叨了许多关于自己的琐事。
天生一目重瞳的无知幼儿,饱受父兄与皇族的猜忌。
为何如此忌讳?
据说当年那位南唐的后主,普天下惟一惊才绝艳的词人,也是一目重瞳子。可惜生在帝王家,许多身不由己。国破了,家亡了,成了太祖皇帝帏帐内的禁脔。江南烟雨养出的骨血,举腕便是风华,倾了南国的城池,覆了李氏的江山,也引得赵氏兄弟反目。
皇家不愿重蹈覆辙。
「此子重瞳,与常人异,视为妖。」
御案朱笔一划,于是举国哀恸六皇子的早夭。
生育他的母妃尚来不及看一眼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儿便被赐死,而他则在垂髫之龄被远送上天棱峰,由阕门大师傅亲自监视管教,终死不得入临安。
辛图子川唏嘘:「要不是阕门大师傅派我下山来找什么宿命妖怪,这辈子我就得守着天棱峰等死了。」
或者因为对方是魇师,所以他忍不住多唠叨了点。又或者这个连名字也不愿告知的人长着一付和善的脸,不似心机之徒,而他刚好很健谈。
美青年听完他的话,笑问:「所以说,你不愿意当魇师吗?」
辛图子川忿忿地咬着指甲。「小爷才不管什么劳什子的魇师!只要能自由自在地游遍大江南北,皇位什么的,权势什么的,修行什么的,小爷才不稀罕!」
因为想守护的东西,已经全被夺走了。
美青年笑看着他,不说话,眼睛里是了然的光芒。
哞——鲲鱼浮出水面,仿佛应和似地发出辽远的叫声。两人坐着的银鳞肉垫震动起来,水面哗哗哗地震荡,水波一圈一圈地散开。
哞哞——它意犹未尽地又多叫了几声,甩动尾鳍,分开水面往前游去。波浪拍在鱼身上,溅开了水花。
辛图子川紧张得绷紧了背,「喂喂!大家伙你想干嘛!」
美青年抚摸着鲲鱼的背,低头微笑:「迦楼罗,它已经活得太久了太久了。当宇宙还是一团混沌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上古的遗民将造人的女娲视作神明,其实它才称得上真正的神……是它驮青天,绝云气,才将天和地分开。若没有迦楼罗,便没有这个世界。而万物,你,或我,也都不会存在。」
「是神,就在天上好好待着成了!你说它好端端跑到人间淌什么混水?还带这么一帮徒子徒孙来搞破坏!」辛图子川瞪着空中盘旋的鹰群。
「迦楼罗出现在这里,自然有它自己的目的吧。」美青年也不甚确定。
他掬了一捧池水,在月光下看到它的颜色由稠青转为淡青。刚才落水时呛进几口,便觉得怪异了。迦楼罗有迁徙的习性,每年九月会从极峰的天柱上飞下来,往北方的天池飞去,由鸟形化鱼身,在温暖的溟水里度过寒冷的冬季。
「这不是溟水。」蹙了蹙眉尖,侧身问背后坐的人:「这是哪里?」
「什么溟水!这里是折罗漫山啊!」辛图子川怀疑地瞟了他一眼,「你由异世跑过来,也不事先调查好自己的落脚地点?」
略带苦笑:「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捧起池水抿了口,淡淡的甜,舌尖还缠绕一丝腥气,他思索片刻,从褪下来的狐裘大氅里摸出一个搓扁了的湿纸团扔进水里,暗自催动符咒的力量。
符纸在水面自然展开,摊平,燃起蓝色的火焰。池水和大鱼的脑袋里分别跳出一绿一白的光,融到了跳跃的蓝焰中,接着倏忽闪过两大妖怪恶斗的场景,然后是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原来如此。是迦楼罗跟绿云的妖气碰撞后意外触动了天眼,才将我从另一个时空吸了过来。」悠然地甩甩手,拍干,美青年在目瞪口呆的辛图子川面前站了起身。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魇师,竟能感动无心的妖怪,为了区区人类以命相搏?」美青年说这话时,辛图子川似乎能感同身受他心中淡淡的惆怅。
衣被体温遮干了,薄皙的一层蚕绸布染开淡白的雾气。他的侧影也在雾气里忽远忽近,让人看不分明,就像是高远的明月,闲散又悲凉地半隐云端。
辛图子川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你有必要这么文人情怀吗?哈哈!」干笑两声,在对方略带无奈的眼神中讪讪收了声。活了二十三年都没被人用这种慈爱的目光注视过,他心里觉得太别扭了。
「既然绿云在这里,就能解释迦楼罗为什么会暴走了。」美青年道,看了辛图子川一眼,笑了:「连阁下要找的宿命妖怪,亦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
「为什么?」辛图子川傻傻地接着问。
对方笑了笑,牵起他的腕子,「绿云既死,地脉将出。归葬海那条瞌睡龙,睡了千万年,也该醒一醒了。」
「哎哎!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妖怪是归葬海?」
两人走出去好几步,从美青年袖口袭出一道凌利如闪电的青色妖华,骤然在空气中撕开一道黑漆漆的口子。辛图子川望着阴森森的冒冷气的黑暗,心里直打悚,美青年却回首一笑,拉着他走了进去。
脚落空了。身体下坠了。他尖叫了。
「啊啊啊啊啊——」
嗒,水滴落的声音。
酣睡中的龙冷不防地打了个响鼻,喷出的气息化作狂风在地穴内游走几遭,风尾秧及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的行雨,顿时将瘦弱的女子整个人掀翻在地,磕磕碰碰地滚下石阶。
难道是封印中的归葬海要醒了?不可能的!行雨忍着胸口的绞痛勉强支起身体,爬向发出呼呼鼾声的声源,打算在妖怪苏醒前,再自取一滴心血加固封印。
行雨紧张地握紧袖底藏的无常刀刀柄,另一只手臂试探性地伸了出去,胡乱摸索着,碰到类似于刀刃的冰冷而尖锐的硬物。指尖顺着弯曲的弧线下滑,刀刃抖了抖。
一道苍老傲慢的声音响起:「喂,人类,再不把你的手从本座的逆鳞上挪开,本座就吃了你。」
水滴里悬着一簇绿色的透明的光,如迟迟的更漏,坠落了,带来久违的光明。虽然微弱,已足以让行雨看清眼前生物的模样。
庄严。大气。浩然。华丽。
令人窒息的,不敢直视的,美。
祈雨殿里的雨师塑像受了甘露镇数百年的供奉,当初那些能工巧匠们的手指,却没有雕刻出神明一分的威仪。
可是,归葬海睡醒了。
意识到这一点,行雨的手指惶然收回,无常刀滑出袖子。
「你是来杀本座的吗,人类?」妖怪问。
「……」
「如何不答话?」
「……」
「本座垂询你一介凡人,你竟敢违逆?」
「……」
「你不会说话?」
「……」
「呵!瞎子遇上了哑巴!」妖怪冷嘲,吓人的煞气却散了不少。
一人一妖便这样默默无言。
水滴滴嗒嗒往下,直到,这寂静被打破。
「娘的!太刺激了!比御剑还考验心脏!」
好不容易脚踏实地的辛图子川坚决不肯接受美青年好心的搀扶,手扶穴壁,僵着两条发软成棉花的腿,半死不活地原地蠕动。
他不怕高,他怕黑……娘的!他在心里诅咒了几百万遍,怨念了几千亿遍。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辛图子川对着眼前的黑暗质问,额冒冷汗,声线都抖了。这种感觉很令人恐慌,像是成了瞎子一般。
睁眼虚无,闭眼虚无。
「你还好吧,辛图公子?」伴随着美青年柔和湿润的嗓音,他掌心里蹭地亮起一团蓝盈盈的光,映亮了两人的面庞,还有同时在场的另外两道身影,一妖怪,一人类女子,相对无言。
挂着两缕长须,爪子全摁在地上,紫鳞密布的身躯小山般绵延到地穴的尽头。数了数,拢共五只爪子,不多不少。原来地脉归葬海是条龙。
——此乃美青年的视线。
好个美人!长眉入画,鬓染乌云,笼烟目似蹙非蹙,眼中有万千的话儿欲语还休,楚楚可怜。可不是南唐后主诗中『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的心上人。
一眼看过去,辛图子川的心都要酥软了半边。
咦?这美人怎地还有些眼熟呢?
很快又想起来,茧海上方他们曾有过惊艳的一瞥。
蓦地,却指住行雨语无伦次地大叫起来:「你、你、你你你!怎么会是绿的!」
美青年解释道:「绿云的魇印本来就是青色的,遍布全身。」
「啊、啊、啊啊啊啊……」辛图子川半天说不出话来,用力地揉眼睛,定睛看清那女子诡异的绿脸,神色清清冷冷的,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漠然——他定是瞎了眼才会把她误看成美人!
行雨握紧无常刀,缓缓起身,戒备地盯着两位不速之客。他们能来到这里,这意味着,她的宿命妖怪……死了——死了,绿云为她死了。
面带随和微笑的那个青年,仿佛看穿了她的惊恐,礼貌地抱拳:「想来姑娘便是绿云的宿主了。」
「这气味……」
龙首往声源的方向掉转过来,虬髯中是一双铜钟般大的琥珀色的眼睛,找不到瞳仁。雷霆天威,教凡人的手脚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本座记得你的气味。很多年前……」
龙眼眯了眯,似在回忆它陷入长睡之前的岁月,那千万年前的宇宙洪荒斗转星移天崩地坼沧海桑田,以及,向妖怪许下承诺的人类。
「你是魇师——陶。」
「是,正是在下。」美青年愕了愕,微笑如初,又有些意味深长:「看来我此番的旅程,与归葬海大人还有些渊源。」
「当时你还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会再见面的。果然……」
「是啊,果然……」陶淡淡一笑,牵着呆愕的辛图子川走到妖怪面前,把他的手置在龙的眉心:「归葬海大人,你愿意跟这个孩子签订契约么?」
妖怪话一出,陶便明白过来——归葬海在某个远古的时空里遇见过未来的他,而那个未来的他,是经历过了此刻的他。可此刻的陶,对归葬海还是一无所知的;然则此刻的归葬海所熟知的陶,是未来的那个人。
前尘之因,后事之缘,于是生果。
但是,此刻的妖怪归葬海与此刻的魇师陶,究竟算是重逢还是初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