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结局。
千岁跟少年檀舟在河流的分岔口失散,留下神秘而美丽的天女绘石板。那是甘露镇其后几百年,除了佛骨舍利之外的另一个秘密。
「喂,妖怪,接下来小爷要去传说中的蓬莱仙洲逛逛,你看如何?我意已决!不管你是拒绝还是反对,小爷都去定了!」
「哧!」五爪龙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算是答应了。
辛图子川再度唱出九字奥义诀,浑身灵气化作一柄紫电青霜的剑破风而来。他跳上剑翔风飞行,越飞越高,高出云海,高出天穹,高出宇宙……此生,再没有比自由更快意的事了!
甘露镇民在半年多背井离乡的生活后,得以重返绿洲,愈发地敬重带领镇子度过危机的扎莫镇长和雨巫大人。绿洲百废俱兴,扎莫镇长以年迈为由,主动退位让贤。新上任的镇长带着镇民们重建家园,而姆恩陪着大难中意外地显示了预言灾祸异能的阿娘,在祈雨殿中日夜焚香作祷告。
「阿姊还活着吗?请您让她一定要平安……」姆恩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痴痴望着雨师威严的面容,时常就这样红了眼眶。
扎莫镇长坐在祈雨殿对面的小山丘上,啪嗒啪嗒地吸着旱烟,眼神如面容一般沧桑和哀伤。直到他在忙碌的人群里捕捉到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那么清瘦,那么冷淡,一如既往,但却是通身洁白如雪的肌肤。
行雨在鱼潜渊旁醒来,临水观境,看到自己的青色肤色一夜之间褪去,自己都差点认不得自己的脸。现下更是没有多少人能认得出她来。但扎莫镇长震惊和哀楚的眼神告诉她,他还记得。
行雨直直地朝这边走了过来。扎莫镇长不自觉地捏紧了烟袋。
前任雨巫,行雨大人,她竟然活着回来了!
可是,她回来了又能如何?库尔已死。
旱灾中发生的那场大温疫,不仅带走了绿洲的繁华和许多人的性命,在劳顿的长途迁徒中,库尔长年奔波劳碌的身体也染上了重病,咳血而亡。可即便是死前,仍紧紧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
我不能抛下她,我不能就这样抛下她……
行雨在扎莫镇长这里得不到任何答案,包括她的肤色为何恢复成常人模样,包括甘露的灾难是怎样悄无声息地消解。关于这一切,她的脑海里找不到可以自圆其说的记忆。
惟一还记得的,只剩下库尔,她的丈夫。
「雨,等孩子平安生下来后,我们离开甘露镇吧。」
「我带你去江南。那里山水如诗,风物如画,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为何,昨夜还与她温柔低语的人,突然就不在了?
行雨木然着脸,从扎莫镇长手中接过据说是装有库尔骨灰的瓷瓮,毫不留恋地转身。她要去江南,她要去找他。他一定会在那里等她的,她心里认定。虽然并不清楚这种固执从何得来。
到了江南,秦淮河畔,一弯残月,船行晓风,是从来没见过的风物。她赏过杏花,淋过春雨,踏过杨柳岸,惟独再也见不着他。
为何寻找?为何执着?为何念念不忘?
她没有心,不懂,依旧不懂。
打着油纸伞,站在人来人往的石板桥,茫然的行雨遇着一位故人,终于解了心底的迷惑。
——「有一个人,你天天跟他在一起,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你急着找他。无论如何也找不着他,却又无论如何也想找回他;无论如何他都回不来了,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找下去……这便是难过呵。库尔一直把你当成普通人来爱惜,所以,其实你应该庆幸,他无法接受你是妖怪的宿主这一点。」
如果是寻常人,难过了便要哭,不哭,心里也要堵得慌。
行雨虽然没有心,但人的感情并不单纯依附于心。
她看着韩飞卿消失在烟雨中,看着许多人出现又消失在烟雨中,不知何时雨又停息了,她收起伞,怀揣那只瓷瓮,步下石板桥,汇入洪喧人流。
是的,即使明知道无论如何他都回不来了,但行雨还是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找下去。同样的固执,不论换过几十个名字和身份,韩飞卿如是,韩凛如是,岁云如是。
故事,完。
现代,小梨趴在书桌睡着了,睡脸下边垫着一本翻开的书。
岁云缓步走了过来,简略扫了几行字,那一卷正是『梦唐录?归葬海』篇,描绘了大灾难后重新复苏的甘露镇,还有行雨听闻库尔的死信后,独自前往江南求证。
岁云小心地抱起这具小小的身体,刚一动,她便醒了,揉着一只眼睛,看清是熟悉的人,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撒娇般软软道了一声「师傅」。
「在这里睡要着凉的。」
凉风习习,木樨的香气绵延不绝,月色下是疏枝掩映,满庭空明。小梨头靠在岁云肩窝,被他抱着穿过灯影摇曳的长廊,心底生出一股不知名的愁绪。
「师傅,为什么故事总要这么难过呢?人类跟妖怪,就不能和平相处吗?」
「这种愿望啊,魇师们一直在努力着。或许将来有一天,会实现的……也许,永远都会这样对峙下去。排斥异族,是生物的本能,不论对妖怪,还是对人类来说……对彼此的杀戮总是冠冕堂皇。只要其中一方不消失,就会一直存在下去……」
「可是,如果没有了妖怪,又或者我们人类彻底消失,这个世界岂不是会太寂寞了?」
「是啊,这样就太寂寞了。」
世间的事,总有一个因果。
苍天庇佑,地生万物。妖怪跟人类原本是一样的。
总有一天,大家会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与你们,因彼此的存在而存在。总有一天,大家能互相理解。
说出那样的誓言,后来却消逝无踪的那个人……
这,真得能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