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北麓黄氏宅院里新添了一个男孩,聪明可爱。
·去年秋上到南浔公学就读,来此地不久就大病了一场。
·远庸看着黄性陶摇头晃脑,模仿比划,笑得忍不住将茶水吐到桌上。
·南浔公学全体学生,恭贺南洋公学同学全体脱离专制学校之苦。
·忽地生出一个念头,到上海去,去见识一下十里洋场。
·考试的失利,客居他乡的孤独,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流浪的燕子,该回去了。
清光绪十年十一月三十Et(1885年1月25日)江西九江城南,仙居乡庐山北麓的黄氏宅院中一个男孩诞生了。其父为孩子起名为基,字远庸。
黄家世居此地,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远庸的曾祖父黄凤楼,清道光十二年(1832)壬辰科进士,历任安徽歙县、铜陵、繁昌、当涂、阜阳等地知县,太平府同知,江南同考官等职。叔伯父黄儒荃、黄儒藩、黄儒濂均为举人。
远庸的父亲黄儒藻,字镜恒、诸生,是个秀才,在乡里素负文名,被誉为“文采秀发”,后因科场不顺,为生计,便携妻儿客居浙江宁波,做过幕宾。母亲姚氏,出身湖北汉阳县名门望族,是候补员外郎姚兰阶之女,习礼明诗。
远庸为父母独生子,从小受母亲熏陶,吟诵诗书。7岁从师于同族叔父,秀才黄季璇学习经史诗词。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远庸琅琅的读书声总在黄家幽静的庭院中回荡。
九江位于长江中游南岸,当赣、鄂、皖三省交会,因上游有多条河水汇流入江,东奔大海而得名。这座有两千年历史的古城,风景如画,人杰地灵。“山光水色薄笼烟”、“别时茫茫江浸月”。
不料远庸16岁那年,家庭突遭不幸,他的父母双双见背。办完丧事,远庸即变卖家产,前往浙江求学。此行目的地是湖州府东边的南浔镇,镇上有个南浔公学。
远庸是去年秋上到南浔公学就读的。来此地不久就大病了一场。
南浔公学算是一所新式学校,开设了理化、史地等课程,很合远庸向往新学的愿望。不久前他才考过秀才,未中,这使得远庸无意科举的态度更加坚决。
远庸身在书香门第,诗礼传家。从小在父母督促之下,广读经史古文,16岁即参加县试,颖悟力很高。无奈年龄增长,这思想也就有些变化,特别是戊戌庚子以来,国事弥艰,西风劲吹,置身于这三千年来之大变局,岂能安然埋头于八股纸堆中。其父黄儒藻因自己怀才不遇,科试不第,把光显门庭的重望寄于远庸这个独子身上,但他毕竟在宁波帮办过洋务,眼界已开,对儿子喜爱西学不但不加职责,还曾为远庸聘过一位洋女教习,教授英文。
这公学一词,源出自英国,本为英国贵族寄宿学校的译称,移植到中国,算是洋为中用。同、光年间,洋务大兴,开始建设军械、轮船厂所,以求船坚炮利,富国强兵。当时有人就上奏折,请准仿西式学校办中国新学,培养新式人才。可朝廷在准与不准之间议来议去。甲午之后,办新学的呼声更高,可上面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下面就等不得那么多了,先办起来再说。尤其以通商口岸得风气之先的地方为最。如清光绪二十三年盛宣怀在上海兴办的南洋公学更是赫赫有名。
南浔虽是市镇,因其毗近沪杭,商贸活跃,所以此地也办有公学。尽管公学到了中国,它那管束严格之校规更加名副其实,不过既然是倡西学的地方,一些新思想便如春风般扇动着每一位学生的心,给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其感染力自然远非道德文章所能以拟,而对于黄远庸一个17岁的青年来说,身处这样一种氛围,无疑真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了。
转眼又到了春季,远庸来了也快一年了。江南的梅雨使水乡更显柔情万种,只因国是艰难,风声雨声更叫人生出几许忧国忧民的愁绪。
乘着天气晴好,远庸信步走到街上。一连几天的雨使床铺、箱子、以至于满屋子都散发着一股霉味,好不容易等了一个晴天。远庸踩着青石板路慢慢地看着走着。
这南浔真不愧是“丝都”。距南浔七里地方产名丝,更是全国第一。这里的女孩子十来岁就懂养蚕。市面上店肆也多为购丝转卖,统称为丝行。丝行生意多是一年做一季。春末夏初,四五月里,正是新丝上市的时候。因为此时乡下正是青黄不接的当口,家家要使钱。再说,雪白的丝放在家放黄了,价钱也就贱了。这丝行又有些讲究,比如叫做广行的,五口通商之前,广行又叫销洋庄,多由广东商人招接生意,由海路到广州与英国东印度公司交易;五口通商后,直接运到上海卖与洋商。沿用旧称,还叫广行,现在也唤做客行。专门收购乡丝品的,便叫做乡丝行,买经造经者,称做经行。还有什么划庄、小领头,名堂之多,外人难得要领。
市面繁荣,房舍居处也就与别处不同。前人早有评述:杭嘉湖平原水乡,是为泽国之民,舟楫为居,百货所聚,间阎易于富贵,俗尚奢侈。从这民居建筑上就能看得出来,缙绅之家讲求园林设计,以显气势,连一般百姓屋宇,也称得上有模有样。远庸因随父客居浙江多年,对浙西等地好追求繁华的风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看时,原来是南浔公学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也姓黄,名性陶,嘉定人氏,品学出类拔萃。尤其是他坚韧顽强的意志,更是叫学校的师生刮目相看。
黄性陶在卧室里放了一根横木,早晚锻炼身体,做俯卧撑,持之以恒。就连感冒发烧,也不吃药,不看病,到校外跑十几里,靠发一身汗来治愈。同学中对他用这种法子治病虽不以为然,但对他的毅力都赞不绝口。
远庸和性陶并肩笑谈而行,不远处有一茶馆,两人走了进去,落座不一会儿,茶博士送上一壶茶,就着晴窗红日,两人品茗交谈。
谈着谈着,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科举。见远庸神色愀然,黄性陶禁不住问道:“听说远庸兄出身官宦人家,按理应走科举正途才是,却来到此处读书,以弟看来,令尊大人倒是开通得很。”
远庸叹了口气:“兄长不知,我曾祖凤楼公为道光十二年壬辰科进士,任过安徽歙县、铜陵等地知县、太平府同知、江南同考官等职,奢谈不上什么官宦人家,崇尚诗礼传家倒是真的。不过家父因被科举所累,应考不第,才奋然离赣来浙江做事。可惜时运不济,空负才情。”
“令尊大人现在何处?”黄性陶问话刚落,远庸已是满面悲戚,压低了声音说:“家父母已于去岁先后辞世而去。”
听了这话,黄性陶慌忙道歉乞罪。
远庸摆了摆手,猛饮一口茶,将茶碗忽地放在桌上,愤然说道:“八股之道,埋没人才无数,真不知还要兴到什么时候。”
黄性陶也生感慨:“如今世界,变化之快一日千里,靠此故纸陈章自然无法应付。早先朝野有识之士多有呼吁,要求废此陋规,只因戊戌事败,一切又照旧。庚子之乱,国家几乎沦亡,所以辛丑才重提改革科举。果然第二年乡试会试原先的头场专考四书、二场考五经、三场试策问五道,变成了首场考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才试四书义一篇,五经义一篇。这总算多少令海内的士子为之鼓舞。”
远庸也有同感,虽说全国各地兴办新学,讲授西文之风渐盛,但从将来出路上讲,却与科举无法比拟。学校出来,最大的获益是可以学习西文,将来要么到电报、铁路行业谋个差事以待保举,要么当个买办、西崽奔走图利,就因为不是科场正途,最终还是无法被社会认同。所以学子们多不愿在学校学习中循序渐进,为以后出路着想,人们更倾向于通过科考拼搏,来圆一个光耀门庭的梦。因此士子拼命去啃八股文,苦练代圣贤立言的做法,以至于连秦皇汉武不清楚的也大有人在。
远庸也为应付科举,看过不少八股文本,时文试帖,像节题、截搭题等,练过不少,题如何才能破得妙,文章要如何才作得圆到,真叫人头痛。
黄性陶表示赞同,他随即举了一个《甲申传言录》的例子,上面记了两位前明旧官,面对又仕新朝,真是去意回徨,竟写下了:“受崇祯恩深,然国破家亡,实自作之孽,子捐生命以殉之,理既不必;将逃富贵以酬之,情又不堪”这样的妙文,真可谓深得八股要领,无懈可击。把本想为旧朝死却不能,不愿事新主又难舍的心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远庸看着性陶摇头晃脑,模仿比划,笑得忍不住将茶水吐到桌上。他也觉得八股那一套,讲究的是破题、小讲、起、承、转、合,铺排正文,一股对一股对下去。像刚才性陶讲的笑话,大概也只有八股才能表达出这么一种八面玲珑的味道。可就算你把这些套路摸透了,提笔就来,而于国于事有什么用呢。
“好在去年朝廷改八股为策试”,远庸的思绪被性陶的话打断了,“首场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九篇,二场试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试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一篇,总算是亡羊补牢。”
黄性陶指的是清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十六日,朝廷特颁明谕,明年起永废八股。这多少给了想学以致用的学子一丝振奋;当时的舆论也认为这是中国由弱转强的一大枢机。为此远庸还专门找来一本名为《万国政治艺学丛考》中的上编《政治丛考》阅读,该书内容很杂,有疆域、盛衰、交涉、度支、税政、印政、官制、民俗、礼政、刑政、学校、农政、工政、商政、矿政、兵政、船政、铁路、电报、邮政诸考共二十项,突出时务。还有一些有关策论的范文,远庸也找来看过,像《新辑各国政治艺学策论》中的《中西农政异同考》、《日本明治维薪考》、《问西人似墨近儒》等。看过之后,觉得策论虽与八股不同,但是否能达到像书上所说“救中国人才之颓废而使其自振,薄海内外士子所当鼓舞欢欣而奋发策励”的效果,就很难说了。中国的事历来是蜗牛爬步,由八股到策试这一步,也已是千折百回了。
两人畅谈了很久,才兴尽回校。
很快到了盛夏。这天一早起来,远庸远远就见到同学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大声地议论着什么。一打听,原来是上海南洋公学的学生罢课了。学潮起因是这所素以专制、严格闻名的学校,压制学生言论思想自由,使得向往民主、自由思想的学子由失望到愤怒到罢课示威,甚至有200多名学生愤而退学。这件事闹得很大,影响很快波及全上海甚至整个江浙地区。听说蔡元培、章炳麟等以中国教育会的名义对学生表示支持和同情,并拟成立爱国学社,将退了学的学生组织起来,由蔡任经理,设立国文、英文、史地、理化、体育以及军事训练等课目,章氏等义务讲授,学社内实行学生自治。
南浔公学的学生们很快地行动起来,决定迅速声援南洋公学的学生,大家公推黄远庸执笔,发了一封电报给上海:“南浔公学全体学生,恭贺南洋公学同学全体脱离专制学校之苦。”这封电文很快被登在沪上各大报上。
对于17岁的黄远庸来说,这个郁闷的夏天比往常更增添了几多焦灼。南洋公学的学潮给一向平静的南浔公学注人了更多的不安和躁动。没过多久,南浔公学也步了南洋公学的后尘,罢课了。
伴随着最初那种年轻人与生俱来的反抗压迫、专制的激晴在秋雨中慢慢地消失,罢课之初那种兴奋,获得自由之后的畅快也在减弱。因此有同学提议到上海去白相,居然很快就得到了许多人的响应,大家兴高采烈地整理行装,崇高的情感很快让位于世俗的欲望。
罢课这些天,远庸得以有机会整理自己的思路。他对这种闹哄哄如儿戏般的罢课已经厌倦了,可是自己将向何方,还没有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