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案,悬案,世纪悬案!
●警察来了,围观的人叽叽喳喳:“中了好几枪哦!”“怕是没救了。”“当场就没气了,怎么救喔!”
●难道是老袁恼羞成怒下此毒手?
●旧金山领事馆来电,昨日黄远庸在华人街被枪击殒命,凶手未获。
●像这样的人,还有人要杀他,以为他是政治上有作用的角色。唉!
●这阵子北京的时局变得太快,民国的总统就要变成帝制的皇上。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使得当时中国最有势力的两大政治集团都有可能对他动武呢?
金山湾的气候虽然温暖,但毕竟是冬天的夜晚,天气有一丝寒意。几个人从广州楼菜馆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月色溶溶。黄远生点燃一根雪茄,吸了一大口,徐徐吐出烟雾。
叭!叭!叭!三声清脆的枪声划破夜空。
远生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后背穿透了身体,重重的。他努力地想转身去看清楚这重击飞来的方向,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是谁托抱着远生使劲地唤着,却听不到任何应声。
警察来了。围观的人叽叽喳喳:“中了好几枪哦!”“怕是没救了。”“当场就没气了,怎么救喔!”
顾维钧听到远生遇刺的消息,着实吃了一惊。他紧张地在屋子里踱起步来。顿时黄远生的身影浮现在他的眼前:中等身材,高高的额际,浓黑的倒八字眉,鼻梁上架着眼镜,风流倜傥,才华横溢。
记得民国二年(1913)10月10日外交部为庆祝共和纪念国庆日在石大人胡同迎宾馆举行晚会,远生应邀出席。那时自己任外交部参事,也偕了夫人赴会。当时远生笑着对他说,今晚是第一次穿晚礼服,很不习惯,这礼服还是借来的。
舞会上,远生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他虽不会跳舞,却坐在一旁边欣赏音乐,边评论男女宾客的舞姿和两步转法或三步转法。
后来双方因报道中日交涉事情,又有过很多接触,关系很好。
论私交,远生是他的朋友,论公事,本国国民在美遭人暗杀,他这位驻美公使大人自然有责任搞清楚此事。只是,谁干的呢?
派出去探问的人回报,据目击者说,枪手好像是华人,至于何人所为,何方指使,还不知道。倒是听黄远生的一位朋友这样说:“前几天黄先生就发现有人在盯梢。”
“盯梢?盯梢的人是什么背景?”顾维钧迫不及待地问。
手下人回答:据说一待细问,不知怎么,黄先生的那位朋友就顾左右而言他,推说不清楚。
顾维钧把手下差人打发走,不禁沉吟起来,“难道是老袁从北京派来的杀手尾随至美,下此毒手!?”“不像”,顾维钧摇着头很快否定了。老袁目下忙着称帝,恐怕顾不上于这事。可又一想,凡是得罪了老袁,遭老袁仇恨的人,有几个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去。想到这一层,似乎远生的惨死与老袁难脱干系。如果真是老袁派人干的,这事如何了结,还能继续查下去吗,就算查下去,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想到这里,顾维钧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在椅子上。
这一时刻,顾维钧真是度日如年。
最后他决定,就事论事,将这件事电告外交部。
黄远生遇刺旧金山。这消息随着电波飞过了太平洋。
国内舆论界震惊了。
最早刊登远生遇害消息的报纸是《时报》,在远生身亡的次日以醒目标题《远生噩耗》报道:旧金山领事馆来电,昨日黄远庸在华人街被枪击殒命,凶手未获。
远生的挚友林志钧惊闻这一噩耗已是12月27日的夜里,消息据说是外交部接顾维钧来电报告的。讯息太突然了,当时自己所受的震动,这一生也不会忘记,他完全被悲痛笼罩着,怎么也想不通远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作为一位名记者,远生的文字,就像他的人一样,活泼泼的,天真烂漫,不加修饰,有什么说什么。像这样的人,还有人要杀他,以为他是政治上有作用的角色,唉!
这几天,远生的音容总是浮现在林志钧眼前。在他看来,远生是个最有情趣的人,喜欢谈天,所谈的,忽而这,忽而那,总叫人听着不想走,但又没有半句粗俗鄙俚的话。人家谈天,他有时插上一两句,总是引人发笑。他有时也烦闷,发些牢骚、议论,这时候你反而会发现远生很深邃的思想。
他性情虽然近于消极,却又没有一点儿颓唐的气象。远生这一辈子没有过过孤孤单单的生活,所以最怕的是寂寞。天天都有许多朋友轮流不断地被他吸引到家里聚会,又不是那种大爷阔少高兴交朋友的脾气,大家自然愿意亲近他。
朋友们到远生家里都觉得非常自在。他呢,对客人也是来不迎去不送的办法。林志钧记得,尽管有时候几个朋友在旁边乱说乱讲,但远生却在那里提笔就做新闻上的论说或通信。一些长篇的文字,多半是这个时候一挥而成的。大家随便所说的话,不提防就会被他摄入新闻里。
远生能把杂乱无章的议论或谈话编成一段很有条理的文字,或触类旁通引申出许多道理,他的理解力和组织能力实在有过人之处。
林志钧记得,9月3日清晨,远生临走时匆匆忙忙到他家,说那些人还是放不过他,他不能再留在北京了。从他家出来就直奔前门上了火车。真没想到这竟是自己与他最后一次见面。
想到这些,林志钧不禁又潸然泪下。他翻阅这几天的《申报》,想找出远生遇害原因的蛛丝马迹。
这是一份美国人出资办的中文报,向以胆子大、消息灵通、包罗万象著称。报纸的布排好比中国的饺子,馅全在里头。
林志钧拿起一张28日(星期二)的《申报》。本日申报共16版。头版全是广告,大约有20多条。报纸成了广告的天下,这已成时尚。
广告的内容五花八门:“中国女青年会招生”,“新式房屋招租”。“月月红丸药,好机会、快快来,大赠品,大送期。”“包愈花柳毒门永不再发。”“日戏,法国拿破仑。夜戏,年羹尧逼婚,十三妹除害。”“灯彩新戏武则天。”夜戏价目:特别包厢5角,头等包厢3角,特别正厅2角,头等正厅2角,二等正厅1角。日戏价目:登楼2角,正厅1角。“新世界增广游艺场各种游艺时间以娱来客”。
报头下除了日历外,密密麻麻:本馆开设上海望平街第158——92号,电话95号。本馆订报价目,中国境内全年逐日寄大洋12元,半年6元。日本全年12元,半年6元。欧美各国全年18元,半年9元,由西伯利亚寄,全年21元6角,半年10元零8角,报资先惠,邮票不收。
他翻到第二版,下半部内容包括时评、命令、专电、特约路透电、战电等。其中一条东京电:前日报传言,黄兴在美病危,兹闻探报,此说未确。在此电之上,他突然感到眼睛像触电一样。
旧金山领事馆来电:昨日黄远庸在华人街被枪殒命。凶手未获。
内容与26日《时报》上登的一样,都是25个字的消息。
当他翻阅第三版时,发现在编辑余谈一栏中有一篇署名无名氏的文章:《哀黄远庸君》。
黄远庸即黄远生,远生是他的笔名。
林志钧认真地读起来:
黄远庸君此次欲脱离北京之政潮,因而南下,又欲脱离南方之政治,因而渡美,不谓一至美土,即被枪杀而殒命。
夫黄远庸君之初至南方也屡有所宣言以表明其宗旨之所在,此饮之被枪而殒命,其所以死之者,不知未明其宗旨而死之欲,抑明其宗旨而死之欲,路途辽远,来电未明,固不得而知之也。虽然未明其宗旨,黄远庸君之死冤矣,明其宗旨,黄远庸之死更冤矣。
嗟呼!时事不当人心,太简冤固常事也。
林志钧读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起一些人说远生是为洪宪事帮忙助威的,这难道不是千冤枉万冤枉吗。
屋外北风呼啸,这个冬季寒意最浓,身居北京,林志钧觉得中国的事就像北京严冬的天气,昨天还是嗖嗖地刮风,今日却风和日丽。明天可能雪花乱飞,根本捉摸不透。
这阵子北京的时局也变得太快。袁世凯已正式称帝,就此接受了百官朝贺,并再三说此举出自恐有负民意拥戴之情。民国的总统就要变成帝制的皇上,年号也已定了,称作洪宪。没有想到曾经在劝进表上第一个签名的昭威将军蔡锷已潜回云南,宣布独立,反对老袁称帝,使得形势一下子变得复杂。
林志钧知道袁世凯曾看好远生的一支妙笔及其在舆论界的影响力,一心想让这位名记者为他称帝帮腔。远生却来了个离京出走,一走了之。莫非老袁因此恼羞成怒,才……想来想去,林志钧觉得此事如一团迷雾,难以透彻。
他默默地思忖,凶手到底是谁呢?
远生遇害一个礼拜后,《申报》第七版杂评栏目中刊出一篇署名默的文章《竟远庸君之忏语耶》。
黄远庸君最后自忏悔之文有日一身忙,忙为律师为新闻记者,皆为人作嫁。魂已亡了,远庸此言竟成忏语耶!远庸君所谓为人作嫁,身不自由,不过为其职务所限不能遂其心愿而已,非真魂亡也,以视世之役志纷华纵情利禄,所谓心死者大有别也。然而,远庸君竟自以为魂亡竟成此身亡之忏语,岂不大可痛耶。
远庸君之所谓心愿,最初欲于政治上有所发挥,后见其不可,则降而为律师、为新闻记者,思有以保人权而张舆论,又不能无所激刺,就想置身于与事无争之场,一抒其振兴文艺改良社会之志愿,一方面辗转以求尽其心于世,一方面辗转以求与世避而不谓世,仍不能容之,岂不大可慨耶!虽然,远庸君之亟与世避者非惜死,不过欲避此污浊之世,将用其身于有用之地而已。救世之心不死,终必与恶社会相触处。今随时随地皆可死人之世界,然则远庸君之死,虽冤亦宜。
唉!死生之义大矣,身存而心亡者较身亡为尤痛。吾前于论国魂言之,今远庸君身虽亡而其魂将常留而不灭,与其自谓之魂亡适相反。呜呼!又何痛焉?
又过了两天,申报第七版杂评栏中,刊出标题为“读远生遗言”的文章,署名还是默。林志钧看得很仔细,近些日子,只要是有关于远生的报道,他都不放过:
远庸君之凶耗已多日矣,而今乃接其游美随纪之函,怀人得不令人手颤而泪堕耶?此次远庸君所述途中状况亦有足令人感慨者如舟中突遇大飓风则若甚怖;所遇风景佳胜也若甚喜;抵某地点不能登岸则也若甚愤;某华商为之携以登岸也则若甚乐;检疫时华人受特别待遇也则若甚耻;见诸华商之热心爱国也则若甚慨。数日之间,此可怖、可喜、可愤、可乐、可耻、可慨之境起落于远庸胸中不知几次,而不料数日之后将一瞑而罔觉,然而远庸所遭一切之境直一梦境而已。
虽然今人碌碌,忽而怖,忽而喜,忽而愤,忽而乐,忽而耻,忽而慨,亦无一非梦境。人生本大梦,而今日全国人同人此大梦之中,不过远庸之梦醒较早罢了。
当日申报的第三版继续刊载远生遗言,即游美随纪第七《航海生活》。11月16日自维多利亚发。
文前加编按:远生游美之原由前已详之矣。远生行时本与本报有通信之约,今以凶耗之后复得其手编之游记,记者接此不胜哀痛,然仍不敢不以登诸报端,则以阅者与远生当有神交之雅,愿与阅者诸君一分其余痛尔。
远生自离开上海,即开始写游美随纪,并陆续寄回《申报》。他血溅金山之际,正值《佐渡丸中》、《神户途次》、《东京旅次》等游美随纪风靡全国之时。除此第七篇《航海生活》之后,由太平洋彼岸寄出的《诞登彼岸》、《人美境时之光景》、《在旧金山》、《中国陈琪之赛会》等五篇通信尚在路途中。
严冬的京城,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淡弱的阳光映照着冰雪覆盖的街巷。林志钧心境与天气一样冰冷,他总觉得远生死得不明不白。
大约在黄远生遇刺一个多月后,林志钧又见《申报》三版要闻栏内登了两则消息,是关于远生死因的:
一是大陆报转录美国报界联合会旧金山通讯员记黄远庸君遇害情形:黄君于耶稣降生节日与巴拿马博览会中国委员二人在某处晚餐,餐毕出门之际因燃吸雪茄曾稍伫立,忽背后人丛中有人连发三枪,袭中黄君背部,即倒地殒命。
二是大阪朝日新闻旧金山特信说,12月25日,黄君在旧金山中国人居留地之上海楼晚餐毕后偕友人出,遇刺客手枪三发,遂至毙命,其身上存现金2元外,尚有日本野口英世博士所寄之日文手书。
在编者按中有这样一段话:大阪朝日新闻载此项记事颇长,今特述其遇害时之情形已足令人伤心落泪矣。但该报记载有大误之处,即其一,谓黄君已曾为亚细亚报任撰述至炸弹发生而始脱关系,此与事实不符。黄君自始不承认为亚细亚报主笔,曾载广告(去年9月7日本报)及致。大陆报函(9月18日本报已译载)均可证明。其二,谓黄君之赴美,在缓和革党与拥护帝政,不知黄君实为帝政潮流所逼迫不得已而辞国门,至美洲后尚有不以帝政为然之演说。其所以遇害之原因,吾人虽无庸为之赘述,而有关于黄君人格之失实记载,则后死者固有为之辩正之义务。
没过多久,《申报》第三版编辑余谈栏刊出李盛铎撰写的黄远庸小传,叙其生平及家事,说远生娶余氏,如夫人王氏,有三个儿子皆年幼。
尽管报纸上的说法不一,真假难辨,但对林志钧等远生的生前好友来说,他的死因始终罩着一层驱不散的迷雾。与此同时,社会上的传言、猜测也很多,无外乎三种说法:
一说,黄远生反对帝制而绝袁,不得已远走美洲,因他后来屡次公开声明反对帝制,并做广告称其与袁氏操纵的亚细亚报无任何关系,因而被袁世凯派人杀害,殒命异国。
二说,黄远生因担任过《亚细亚报》撰述,被人视为“袁党”。他来到美国,在美的爱国志士认定他是来为袁党游说的,便将他除掉,以为甘心附袁者戒。
三说,黄远生游美,旧金山的中华革命党人刺杀了他。党人认为其效忠政府,为帝制走狗。不知远生此行恰恰是因不拥戴帝政,逃离北京,去了上海。又遭党人危词恫吓,只好愤而遁扶桑,游北美。不料刚抵旧金山,竟被枪杀。
一时间,揣测黄远生的死系袁党所为,国人也宁信其有;把他的死归因于中华革命党人暗枪,国人也不敢信其无。
黄远生的死成了一个世纪悬案。不解之处在于,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使得当时中国最有势力的两大政治集团都有可能对他动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