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中有人提议,本来布置、陈列的事是局长大人的,现在事已至此,不能一误再误,大伙就帮一把陈大人,哪个省来的人将本省的展品自行布置,赶一赶时间吧。
代表们虽然心里都窝着火,可眼前也只能这样,只好随声附和。
陈琪一听高兴得连声说:好,好,太好了!难得各位一片爱国心。不过么,这个布置花费,我只能拿几百块,多了没有,只有靠大家解决喽。实在是困难呢。
当场就有人说,参赛的费用,光国家就拨了70万,这还不算各省的,全加起来也一百来万了,怎么用的时候就没了呢?陈只是装作没听见,一个劲地打哈哈。
代表们没办法,只能分头掏钱雇人,甚至自己动手加班干。忙了三昼夜,中国政府馆总算能看得过去了。
开馆的那天,人头攒动。西洋人多来看东方神奇,陈琪更是春风得意,尽情潇洒,并电告北京,大吹自己怎样面对复杂困难的局面,克服重重阻力,在时间紧任务多的情况下按时开馆。工作效率令人吃惊,博得美国商家政要的好评。
其实,这份电报一捏全是水。本来各国政府开馆,不说当地官员政要、博览会组委会主席照例是定要亲临祝贺的。殊不知陈琪不懂涉外礼仪,发的请柬上面随意用墨笔书写,看上去十分草率,造成该来的都没有来。所以他的所谓政要云集,盛况空前,只有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还有可笑的。陈琪到美国后把国内官场的风气也移植过来。不去想如何提高中国展会的质量,筹划布局,吸引观众,却搞起了人际外交,叫做广交朋友,动不动请客吃饭,大摆宴席,联络感情。饭吃了,酒喝了,还给客人一个中国事务局咨议的头衔,以期为宣传中国物品做贡献。可这样一来,满街都是中国咨议,轰轰烈烈,好不热闹,完了什么作用也没起。
不该花的钱陈琪大把大把地花,可该花的钱,陈琪厉行节约,一个子儿不出。在这次博览会各项支出中,陈列费是一个大数,比如搬运、布置、栽花种草等,这些钱非花不可。可是陈琪硬是左扣右扣,先是嫌佣金高,想再等一等看。等到博览会开馆期临近,人难雇到,工钱涨出几倍。着急之下只好乱找人,既不问价格高低,而又赶工赶时间。下来一算,反而比早先的多支出了一半。就这样,还因为拖欠花匠等人的工钱,被告到法庭,弄得沸沸扬扬。
千难万难,中国馆开了展,问题暴露得更多。最明显的是乱,太乱。远生来美途中在加拿大就听一位名叫司徒旄的华侨青年谈起过这次博览会。展品倒很精致,就是乱摆一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集中,没有重点,物品陈列不当,看后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的确,中国馆的混乱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因是管理不善。每遇到事情,请示陈琪,陈琪说这种事找下面,归某股长管。见到某股长,股长的回答是,这事只能由陈监督办,我们无权过问。
远生有一次到政府馆内事务局去看一位朋友,正赶上一个外国人打听某公司的产品,因几个职员一起上前回答,七嘴八舌,弄得外国人不知该听谁的好。嚷了半天,外国人也没听明白。后来远生把这事对朋友说了,朋友听了很不以为然地告诉他:这还算不错,满事务局找不出一个人能将展品的种类、件数、价目、产地、名称说全的。因为这,好多箱子里的货都没敢往出拿。咱们的物品过海关申报时已由美方一一点清、登记后暂不纳税,在博览会结束后,凡卖出的货物,要照章纳税。可是事务局里的人包括陈监督对有些箱子里装的什么货,卖多少价也不清楚,要卖不合适,上错了税不说,回国交不了差,索性来个丢在货栈仓库,不开也不卖,有些都被虫蛀水浸了。花那么多钱运来的货,乱扔着,这叫办的啥事。看吧,麻烦还在后头。闭会后回国,海关还要查验,卖出品未卖品都要点清,可现在这么一笔烂账,哪些卖了,哪些没卖,还有乱放在仓库里的那些东西,谁也说不清楚。这一来,你想美国海关能轻易放行?真叫做进来不容易,出去更难。
远生在北京的时候,听过见过那欺上瞒下混日子的官也不老少,可这陈琪也太离谱了。中国的怪事就是多,其实早就有人向农商部参劾陈琪了,说他放着一些远洋大公司的船班货轮不雇,却私自包某个船主一艘跑生意的客货两用船,不知是何用意。而且陈琪先将运费付过,不料经手人不知何故,到横滨突然服毒自杀了。对方不认账,一口咬定没收到过钱,只得在旧金山打官司。还有该船走了一个多月尚未到美,找也找不到,后来总算运到了,已耽误不少时间等等。可是参劾没有用,陈琪部里有人,都给压下了。直到驻美公使也参与进来,指责陈琪乱花钱,大吃大喝,不尽职责。部里实在敷衍不过去了,才发了一份电报申斥。但陈琪根本不在乎,照旧我行我素,打电报向北京报喜,为自己摆功,据说还深获嘉许。唉!中国的事,都是让这些昏官搞坏了。
“请问黄先生,您对美国的印象如何?”席上一位侨界人士的发问,打断了远生的思绪。
美利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远生一踏上美国,就用他那记者的锐利眼光审视。
一、美国人重金钱,讲效益。只有付钱,才有服务,因此上等贵妇、先生,自己提着箱子拎着行李的人火车上多的是。不像中国的少爷小姐,一定要有侍者挑夫伺候着,才显出身份。
二、唯法可依,有轨可循。过美国海关,拍照、验护照、签证、问询;查身高、生理特征、视力,外加查验大便;完了填表:何党派、信仰、是否主张多妻主义等;最后是检疫。手续繁多,过程枯燥。美方虽也有走过场之嫌,但语气温和,态度严肃,绝少通融。火车票上明文规定,一等座二等座,客人依次乘坐。若一等满座,则持一等票者不管是何身份也只能坐二等,不过女士优先。
三、歧视华人。过海关时,对欧洲人、日本人检查较松,对华人入境卡得极严。可见美国对华人的态度。
四、崇尚民权。美国黑人政治活动家博克·华盛顿最近去世,各方人士,不论白人黑人纷纷送葬,商店甚至停业哀悼,可谓前无古人。只因华氏出身贫寒,不以自己是黑人为耻,终生致力于黑人平民的教育,兴办学校,为黑人争平等而奋斗。道德高尚,声望很高。
远生越说越激动,博克·华盛顿的事迹对他影响很大。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其实很早就在想了,人生价值该如何体现?人应该怎样活着,怎样才算死得其所?
因为不愿为袁世凯称帝摇旗呐喊,他才逃避是非之地,远涉重洋,来到美国。但远生坚信帝制准会朝生暮死,所以他说:“吾敢言,所谓帝国的命运恐怕比我的命还短!”
惹得一位朋友笑着劝道:“君虽年壮,又安知生死不在旦夕间?”
远生也笑了,生死旦夕间的滋味他早尝过了。
那年他才17岁,在南浔公学上学。有一天病了,发高烧。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死了,学校里乱成一团。有人进进出出,老师、同学,还有嘤嘤的哭泣声,好像是姑母,还有表兄,面孔模糊看不清。母亲也来看他,不会的,父母好像早已去世了。
哭声越来越大。
迷迷糊糊中,远生想着难道就这么死了?没有留下任何嘉言懿行,丰功伟绩,供后人缅怀。甚至未娶妻室,连个后代也没有,这么一命呜呼,太不心甘,哪怕有一两件善举也好,死了也可安眠于地下。
远生努力睁开眼睛,刚才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消失了。他定了定神,已是深夜,屋子里静悄悄,转身看见一位校役和衣卧在他床边。远生想,这大概是学校派来照顾自己的。仔细端详,这个仆役天天见,很面熟,人非常勤快。脑海中顷刻一道闪念,腾的坐起来,对着校役侃侃而谈。
校役吃了一惊,觉得这孩子烧糊涂了,疯了。
远生却笑着大讲人应当如何尽力去利人利己。比如您为仆役,为我们学生尽力尽职,不偷懒,不耍滑,勤勤恳恳,诚实待人,这就是善行。见到路上有障碍危险物,您为了行人方便,不顾自身安危,马上排除,如此一点一滴做来,便算是尽了做人的本分。
当时远生的愿望只有一个,临死前夕要做一善举,不停地说,尽贫薄脑筋中的所有,能教化这位仆人,也就死而无憾了。
一直讲到天亮,他才又沉沉睡去。没想到病竟因此好了。真可谓生死只在旦夕间。后来有个算命先生说他活不过32岁,远生听后也一笑置之。
人固有一死,尤其是远生这样经历一番变故的人,把生死看得更淡了。
然而,黄远生的确没有想到,死亡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