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天天在政治大舞台包厢听戏的人,却混在没明不白的黑幕里边毁了。
●四年记者生涯,看过多少宦海浮沉,江湖险恶呀!
●从西雅图往旧金山,火车餐车上出了洋相,做了一回曲辫子。
●标丝绸的箱子里面是豆子:标豆子的箱子里装的是丝绸:标着桌子的箱子,里面却是宝石;美国人差点笑破肚子。
●可是参劾没有用,陈琪部里有人,都给压下了。
●美国人重金钱,讲效益,唯法可依,歧视华人,崇尚民权……
●远生笑了,生死旦夕间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一回了,但他没有想到,死亡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1915年的日历就要被掀过。
圣诞节的到来给旧金山的冬天增添了些许暖意。在白人区商店的橱窗里圣诞老人向公众微笑,圣诞卡片让投递员忙得不可开交。这就是美国人,他们的务实作风、效益观念硬是把一个宗教节日变成了一个消费季节。
以沙加缅度道为主的华人街区则气氛显得平淡,一如常日。海外华人心中的节日只有一个——旧历年。
月华如水,街道显得更为冷清。黄远生走在华人街上,那些低矮铺面间或有些楼房的建筑群,看上去略显陈旧,却装饰着各种招牌广告,灯红酒绿,使他疑身处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九年前的大地震给这座城市留下的痕迹正在被轻轻抹去。
今天是12月25日。他默算着日期,自10月24日离沪赴美,路上走了整整一个月,如今已在旧金山待了一个月零三天了,心里突然觉得孤单疲倦。问问自己,当年创办《少年中国周刊》时那股舍我其谁,以唤醒天下人为己任的豪情犹在,只是平添了几分忧郁。
四年记者生涯,历经了多少风风雨雨,看过了多少宦海浮沉,江湖险恶呀!
这几年,看着民国的舞台上演出一幕幕戏剧,党争、派斗、镇压、谋杀,真可谓黑暗。他就像一个几乎场场不落的观众,所不同的是不时也到台上串串。有时帷幕紧闭,就想伸手去撩,让台下人也看看清楚,只是那大幕太沉!他看了戏,还要写戏评,不想,前台的演完了,后台接着演,没完没了。真累。
从他住的沙达街伯克利旅店到都板街的广州楼菜馆,不一会就走到了。
自打离开北京远走时起,远生就懒于应酬了。这几年不就是在应酬中获悉,在应酬中写稿发稿,在应酬中揭露,最后又因为不应酬才逃离北京的吗?只是人这一辈子,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到了美国,正赶上巴拿马国际博览会,还没人境,在维多利亚的时候,他就听说此次展会规模空前,还听了不少对中国馆的议论,所以来后特意去参观了一番。并就博览会的情形,存在的问题和自己的看法写了专稿,发往国内。今天就是两位博览会中国委员出面,还有金山侨界的知名人物,要尽地主之谊,设宴款待他这个从国内来的大牌记者。盛情难却,推也推不掉。
桌椅、餐具、酒宴都是标准的中国式的。座中的人多与康有为、梁启超二位有交情。活题无非是一些前清旧事,兼论北京的时局。
算来远生与梁任公有知交之谊,又是客人,所以席间多是洗耳恭听。
菜很丰盛,广东菜讲的是生猛海鲜、基围虾、清蒸石斑……风味还算地道。到底是中国的饭菜好吃。
远生想起刚到美国时吃西餐碰到的事。上月他乘火车从西雅图往旧金山的时候在餐车上出了洋相,用他的话说,做了一回曲辫子。
其实对于西餐,他并不陌生。开在四马路以正宗闻名的上海第一家西餐馆“戈登一品香”也去过不少次。
西餐,中国人叫大菜。早茶就是些咖啡、牛茶、麦粉、锔鱼、牛奶、蛋、洋葱猪排。午餐略为正式些,有波旦汤、茨煨鸡、虾绒杯、兔司牛肉饭、煎多司、咖啡、红果、生果。正餐比较讲究,有牛奶虾丸汤,楂文牛扒、烧猪腿、康士纳布丁、红果、生果,等等。另外,有一些广东菜馆也兼做西餐,远生也吃过,像鸡丝虾仁倒有些西菜中味或可称中餐西吃。
总的说来,他对西餐谈不上喜爱。可美国人喜欢吃所谓自助餐,一样一大盆,每样吃一点,再来点面包就行了。
远生随便要了几样,可餐车上的侍者还拿着菜单不走,一个劲地问:先生,来点汤吗?来点鱼吗?来点番芋吗?来点冷牛肉吗?…一问得远生糊里糊涂。怎么回事啊!只能含含糊糊:好,好,好。
过了一会儿,他的面前摆上来一大堆。装菜的盆出奇的大,比一般的大出三四倍,红的绿的,五花八门,好像中国人过年供奉祖宗的三牲、献碗,别说一个人,就是五六个人也吃不了。周围的用餐旅客都睁大蓝眼睛看,啊!看不出这个文弱的中国人胃口真大!
远生的脸唰地红了,赶紧吃了几口,就叫侍者端下去。
晚饭没吃好,第二天早起饿得肚子直叫。6点种,远生和同伴就来到了餐车。嗬!座位全满了,有好多人站着等座,秩序倒也井然,没有抢座、争吵的。远生等了一会儿,捱不住,觉得人太多,过一阵再来吧。
往回走的空里,本想碰上卖火腿、面包的,买上点随便吃了算。可是昨天还在各个车厢窜来窜去卖食物的人,这会儿一个也不见了。一打听,原来这些人一般都按时出来叫卖,到了用餐高峰时间,都上餐车帮忙去了。
就这样,从6点一直到9点,来回跑了三四趟,才算吃了顿饭。
一“饱”一饿,让远生感叹了许久。他自己是留过东洋到过日本的,又常驻足于京沪等繁华都市,世面见得太多了,还闹出这样的笑话,真不知一个穷乡僻壤、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来到美国会出现怎样的尴尬。
远生把这个故事一讲出来,大家都笑了。
饭桌上的话题又转到了此次博览会。有人当即惋惜道:此次中国展品本应拿到多项奖,皆因负责参展的中国官员无能,使得获奖率大大降低。
远生知道大家说的是中国农商部巴拿马赛会筹备事务局局长陈琪。
陈琪向以通洋务自居。他是温州人,武备学堂的毕业生。自恃受过新式教育,又粗通英语,前清时当过候补道。他曾在南洋劝业会做事。
南洋劝业会,前清宣统二年在江宁举办,是官商合办的博览会。分设农业、医药、教育、工艺、武备、机械、美术、通运等馆,陈列各地产品,附有说明。展览六个月后结束,以后未续办。因为有过南洋劝业会职员的身份,陈琪俨然一副办博览会的专家,迷惑了不少人。
走马上任。陈琪来到上海,点收查验各地展品,只见各省编号混杂,重号很多。本应归类统一编号,可他根本顾不了这些,随便看了看,就叫新雇的一个洋女人用打字机按序号乱打一气,往货箱上一贴了事。
货到了美国,海关要验看。乱七八糟的号码,把验货官员弄得手忙脚乱。刚出来了1号,过一会,又是个1号,再过一会,还有一个1号。
美国人可不好糊弄,人家要求解释这是怎么回事?押货的人结结巴巴地告诉:这是江苏的1号,那是江西的1号2号,还有这是陕西的1号2号,那是山西的1号2号。因为拼音大略相同,验关的人越听越糊涂,什么江的苏的,山西陕西?
这还不算,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些箱子上明明标着宝石,打开一看却是桌子,标着桌子,里面却是宝石。标丝绸,里面是豆子:标豆子,装的是丝绸。美国人差点笑破肚子,拿着丝绸瞪大眼睛喊叫:“这是豆子?”中方这边忙解释,这是忙中出错,两类箱子弄混了,弄混了,其实宝石箱里是桌子,丝绸箱里是豆子…… 美方像是要把玩笑开到底,随手又开了标明桌子的一箱货,里面赫然一张桌子,于是明知故问:“这是什么东西?”没等回答,美国佬笑成了一团。弄得中方这边人人羞愧,讪笑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真可谓斯文扫地,丢尽了国格。
好容易出了海关,安顿下来,事又来了。其他各国早早就把展品陈列好,弄得井井有条,可中国馆呢?光有些画了白圈圈的空地。
陈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对外发布×月×日开馆。
人们听后都惊讶,距开馆日期只有两三天了,中国政府馆内仍是乱得一塌糊涂,不知陈琪是怎么个开法。
各省代表坐不住了,跑去问陈,并且告诫说,到时候要是开不了,有损国体不说,惹得华侨骂我们辱国,闹起事来,就不好收场了。
陈琪嘴里支支吾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