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坐远洋轮船旅行,就像住在一个外国人的大旅馆里。
●远生对这位广东人口口声声“我的中国”产生无限感触。
●昨晚真是惊险至极,船长和许多水手为保船的安全受了伤,帆舵都被折断。
●此地对中国人有规定,旅客(非工人)必须出保证金五百元,而且一定是现金方才被允登岸。
●大家觉得羞耻的良心好像——从皮肤中渗透出来。
●那人上船来了,问远生:“先生是华人吗?”
●据说现在北京的茶馆、饭店、旅社等场所,到处都贴着“勿谈政事,致干严究”的纸条,报社更是不能胡说八道。
●上海镇守使郑汝成被刺,你听说了没有?
●真没想到,带他登岸的李梦九,当年还救过康有为。
●司徒旄,因为常有美国人把他误认为是日本人,索性挂了一面小国旗在衣服上,以表明自己是中国人。
11月16日,远生等在横滨上船,继续乘坐佐渡丸号航行。从横滨到维多利亚,距离为四千二百五十英里,约合华里一万三千里,需行船16天左右的时间。远生觉得乘坐远洋轮船旅行,就像住在一个外国的大旅馆里,海行万里,各色人种杂处,甘酪美果络绎供应。这种海上生活,就算昔日的帝王也不曾有过。如今平常人也能享受,这真是文明带来的幸福。
船中每天三餐两饮,开五次饭。西方人饭前饭后都要运动,每到吃饭的时候,皮鞋声咔噔咔噔不绝于耳,就好像操练一样,足见他们养成的纪律与活动习惯,平时,他们大多饮酒或者赌牌(脱兰克)。有位日本赴美留学的学生悄悄地对远生说:“西洋人也不过如此,但他们一个个气焰万状,让我等相形见绌,愧不如。”
远生看到,船上二三等舱的船客几乎都是日俄两国的人,华人很少,大约有五六个人,都是一些长年在美洲做生意的人。他想这就是洋人排斥华侨的结果。让他费解的是,有这么多俄国人去维多利亚,不知道去干什么。在二等舱中远生见到一位姓赵的广东人,长期在美国芝加哥经商,此人说一口香山土语,很多话让人听不懂,但语词中不时夹杂我的中国,说得还算清楚。远生对这位广东人口口声声“我的中国”产生无限感触。
远生想到,日本大正天皇加冕的那天,佐渡丸号船长下令集合祝贺,从船长到水手,从一等舱至三等舱,凡是日本乘客都自发集中在甲板上,三呼万岁!而且他们还诚约其他国家的乘客与他们共同参与典礼。一个个神情庄严激动,表现出激昂的所谓大和魂,与澎湃的海水相呼应。
船上的航海生活,有时让人极为愉快,水波万顷,风平浪静,空气异常清新,海鸥忽远忽近地飞翔。有时风浪汹涌,浪花飞溅,拍击到三层甲板以上,壮观的景象让他觉得江上观潮微不足道。有时却又让人惊心动魄。有一天夜里睡梦中,突然一阵又冷又咸的气味将远生惊醒,一看,海水已扑入舱内,有一尺多深,他刚要转身侧卧,水花溅得全身淋漓尽致,赶紧起来拂拭。船摇得很厉害,跌跌绊绊了好几下。第二天打问夜里飓风情形,才得知昨夜真是惊险至极,船长和许多水手为保船的安全都受了伤,帆舵都被折断。现在要修舵修船,路上就要多耽搁几天。船上的事务长散发传单,跑来跑去,请求船上的乘客签名,感谢船长先生在飓风中表现的勇敢行动和英伟精神。又发传单号召自愿捐钱慰问百名英勇的水手。听船员事后讲,像夜里这样强烈的飓风是多年不遇的。一位欧洲人也对远生说,他乘船周游过世界,在太平洋上两次旅行,也仅仅遇到两次这样的飓风。远生一听,打趣地说:“那么,我能遭遇这数年难得的风害,也算做了半个鲁滨逊,足以自豪了。”
虽然航行海上,显得与世隔绝,但消息的来源并没有中断。在船行日本海时,船上的无线电报收自横滨等埠的消息。出日本海以后,消息主要来自维多利亚。因为是日本船,所传的电文主要是与日本方面有关的,如日本皇帝行戴冠仪式等等,系统地报道欧战的消息很少,偶尔也报道中国方面的事,比如最先的一个消息说,中国答复各国警告,帝政难以延期,准备定于近期举行国民投票;过了几天又传来中国答应延期实行国体变更;最新的报道是欧洲的意大利也加入警告中国不要仓促变更国体的国家之中。因为是电传,再加上日本收发,所以远生无法了解详细情况究竟如何!幸亏船上的人没有就帝政提难堪的问题问他。以他个人的想法,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处。本来自己远涉重洋,直想清静,并不喜欢有此烦嚣,况且传来的都是令人难受的坏消息。可是无奈有了无线电报,你不想知道都没办法,真没想到连浮海的人也不能避于寂寞。但是出于职业的习惯,他又觉得既然船上有这种设备,邮船公司就应该延聘专门的新闻记者给旅客提供有益的详细的新闻,有一搭没有一搭,不痛不痒,不上不落,真不舒服。
轮船原定于11月19日到达维多利亚,但因半途遇到飓风,迟了两天才到岸。这里是英属加拿大地方,以英国女皇维多利亚的名字命名,华侨都把这叫域多利。远生在国内就听说加拿大排华极重,对中国人限制最多。他还专门问过轮船事务长:“我们中国人可否自由登岸?”事务长抱歉地摇着头说,此地对中国人有规定,旅客(非工人)必须出保证金五百元,而且一定是现金方才被允登岸。而欧美日本人就没有任何限制。听了这一番话,远生及其他的中国旅客一个个神情沮丧,这一方面是国家的耻辱,另一方面,船行17天,长时间只能看见浩淼的海水,好不容易见到岸陆,却被禁止上岸,让人多么失意。远生很抑郁,不想多说话,有的人气得都要哭了。远生想,一个中国人无论走到何地都应该是中国的化身,真没想到眼下受这样惨毒的报应。
渐渐地可以看见岸陆了。海岸左右,一边是加拿大,一边是美国。久不见岸的欧美日本旅客看到海鸥群飞,知道离岸近了,拍手欢呼声震耳,只有中国人一个个黯然神伤,远生见那些外国人个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样子,心里气得直骂:“当年哥仑布刚发现美洲,船上的人听了一片欢呼,而你们算什么东西,乱喊什么!”
船于当夜靠岸。第二天早上经过例行检疫后,船上的欧美日本客人都洋洋登岸。远生及中国同伴困守在舟中。此时大家觉得羞耻的良心好像一一从皮肤中渗透出来,怎么冷静也冷静不下来。
正在甲板上彷徨,远生看见岸上一位身材魁梧华人模样的人正望着他们,双方相视很久。过了一会儿,看着那人竟然上船来了,走到远生面前亲切地问:“先生是华人吗?”远生答:“是的。”对方一下子紧紧地握住远生的手。异国他乡,彼此如获至宝,便相邀一同进了吸烟室。远生用半通的粤语和不流利的英语与他交谈,虽然有些困难,但也弄清楚了。
这位华侨名叫李进,已在此地居住了三十多年。二人谈得高兴,李进尽问一些国内的消息,说这里的报纸上大肆宣扬,说什么协约国要求中国参战,作为承认帝制的交易条件,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远生告诉他,自己对有些事情也不太清楚。船上偶尔无线电传来一些国内的消息,也是只鳞片爪,不系统。自己离开上海的时候,国内各地已开始选举变更国体的所谓国民代表,随后又陆续举行国体投票,并规定投票地点设在将军或巡按使公署内,将军与巡按使为法定投票监督人和称颂君宪的演讲人。据说选票的票面上只印“君主立宪”四个字,投票人只写“赞成”或“反对”并签名。会场内外都是军警。投票前,每个代表发大洋五百元。这些收买代表用的钱,都是北京方面拿的。国民会议事务局为此专门给各省发去密电,用款有何窒碍,随时报告,由本局竭诚相助,以便各省放手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