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政界栩栩然蝴蝶乱飞,人们都在梦中,一切都在黑暗朦胧之中。与其说是记新闻,倒不如说是记噩梦。
●最近几天谣言四起,说什么国会选举前后必有大乱发生。
●已成看守内阁的赵秉钧说,我这个机器已经用坏了,人到千不了的时候,哪怕外国皇帝招驸马,也无济于事。
●孙中山正在日本出席长崎市市长为他举行的招待晚宴,忽接黄兴来电,宋教仁在上海车站遇刺身亡。
●政客恶浊,暗杀风潮急涨,国家政局更是盲人骑瞎马,自己零零星星所见所闻,莫非鬼界中现象?
●有人突然重金买通袁总统家中的水夫,穿上他的衣服,想混入总统府。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尤厉。”明人袁宏道对北京的春天描写,可算是恰如其分。1913年3月,春天虽然来了,但京城却是春寒料峭,加上形势的动荡,人心起伏,本应生机盎然的早春却更多的是萧然。
这些日子,街头巷陌,茶肆酒楼,人们谈论最多的是总统选举。
去年12月上旬开始的国会选举近日已到尾声,选举结果,国民党取得胜利。这就为今日的总统选举增加了变数。远生对选举结果的看法则认为正式总统选举或许临时会起一点风波,但大局应无问题。然而,最近几天谣言四起,说什么国会选举前后必有大乱发生。一部分北方军人虎视眈眈,若不选举袁世凯为总统就准备如何如何。南方退伍军士大半与青红帮结合,可能生乱,此乱以湖北为最甚,说某处有何阴谋,拟举某某为副总统,以便割据南方。还说北方军人及某党某党中人已被某阴谋团收买。又说,恐怕国会开时总统问题上有麻烦。另一种说法是,国会内阁及政党内阁之争与袁总统将有不可避免的冲突,恐怕外国人不免要借口干涉。
总统选举的焦点主要为:有说孙中山力辞总统候补,黄兴将争总统;有说国民党重要人物公然推荐黎元洪副总统,而黎元洪则通电声明推举袁世凯当总统。
日前,远生从国民党方面获得的消息,如果要选举袁世凯为总统,则形式上不能不劝袁加入国民党。据此说来,共和党等如果决定推袁,又不能不劝袁入共和党。
对于政党内阁也众说纷纭,如黄内阁之说,宋内阁之说,唐内阁之说。
远生觉得,在共和国家竞争总统当然是应有之举,能否当选是另一个问题,而决不能说不应该竞争,只是这种竞争要光明正大,向国人公开。
他对总统选举中出现总统入党的事情很不以为然,认为这简直是东拉西扯。
倒是袁总统对于将来的政党内阁会持什么态度?这才是当今政界的关键问题。远生专门就此事询问一位与袁世凯关系密切的高官,得到的回答是:“袁尚未想到这一层。”远生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所谓未想到这一层,是指不曾研究,并不是指袁总统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临时政府期满后,现任国务员不能不卷铺盖走人。难怪已成看守内阁的赵秉钧放言:“我非常赞成黄克强组织内阁,让他试试滋味,大约挨过几个月的骂,克强就万万不能忍受了。比如一个机器,哪里能时时刻刻地轮转,我这个机器已经用坏了,人到干不了的时候,哪怕外国皇帝招驸马,也无济于事。”
远生知道赵秉钧惯用机锋,他说的这些话很难让人相信。不过从世间人情来看,见了好东西不能不图一嚼,及至饱尝过后则又厌弃山珍海味者,也未尝不可信。更有趣味的是近日赵总理对外讲了这样一段话:“我算不了什么,不过因为缺少一件东西,故用我这个竹竿子撑撑,我绝不是国家之栋梁。”
远生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素材,他在《续政海之一勺》一以文中评论说:“赵总理其语甚妙,今临时政府与国会之间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国务院各部总长、参议院的无数竹竿子,皆不过撑撑场面。”
的确,除了临时内阁,在京的临时参议员共80余人,有60人即达到法定人数,但他们都抱着混日子的态度,一开会,总有多人缺席,议员达不到法定人数,会自然也就开不起来。某日开会时,到会者只有一位共和党议员。于是议长、秘书长、文牍科科长就与这位议员移坐谈话。议长愁眉苦脸,他打算以自己的名义宴请各位参议员,席间以一场痛哭流涕的演说感动议员。其实缺席的议员各党均有,而各党的报纸都责怪是其他党派的议员缺席而不能开会。议会已形同虚设。
关心民国前途命运的人们,都把希望寄于正式国会选举结果上。
就在宪法、国会等问题成为视觉焦点的时候,北京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前清隆裕太后“驾崩”。
历史进人民国以后,紫禁城里的小朝廷似乎正在被人们遗忘。而隆裕太后的死又让人关注那片已经过了时的天地。
太后去世后不久,袁总统即命国务院发出通告。通告中称:大清隆裕皇太后,以大公无我之心,成亘古共和之局。凡我国民,同深痛障。遵照优待清室条件,以外国君主最优待遇,决定各官署一律下半旗二十七天。
公告中的“大公无我,成亘古共和之局”。远生明白,指的就是宣统退位之事。作为一位新闻记者,他对事情的经过还是了解颇多。当时就是否赞成共和,开了皇族会议,恭王溥伟极力反对,声言要见隆裕太后,万万不能共和。第二天,他又要求单独晋见,不想太后一下子大怒:“国家没有事的时候被他们闹得如此之糟,今日糟得这宗地步,他们又来闹了。我是不愿意见他们的。不见!”而在召见内阁海军大臣时,太后慨然而道:“我也知天下系公产,并非满洲私物。”可以说,太后维持大局,排斥万难,赞成共和,功不可没。
自民国以后,隆裕太后深居宫中,很少与外间人接触,所以去年围绕着袁世凯不去南方而发生北京兵变骚乱时,她也隐隐听到炮声,但不知怎么回事,甚至她娘家在此次事变中被劫三四天后,有家人告知实情,她只是抹眼泪。到了冬天,太后就患浮肿病卧床不起。
今年2月15日,是太后诞辰日,袁世凯专门派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代表他入宫道贺,祝愿太后陛下万寿无疆!七天后,即2月22日丑时,太后病故。
临终前太后说:“叫皇帝来。”小德张把溥仪抱到太后面前。太后指着6岁的溥仪说:“太小,你们不要难为他。”
2月28日,为隆裕太后公祭大奠,方方面面来的人很多。作为记者,在记录事实之外,远生又生出几许改朝换代的感慨。
多事之年,风起于青萍之末。远生以他多年养成的政治敏感。隐约感觉到,山雨欲来。
果然,3月20日,从上海方面传来了宋教仁遇刺身亡的消息,中外舆论一片哗然。
宋教仁,字钝初,别号桃源渔父,湖南桃源人,家境贫寒,十二岁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自小聪明好学的宋教仁,曾留学日本专攻法政,向以思想敏锐文笔锋利而闻名。他是同盟会会员,武昌起义有功之臣,在孙中山的南京政府中担任法制院院长,为临时政府拟定法令。后来孙中山将临时总统让位于袁世凯,宋教仁即奉命偕蔡元培、汪兆铭等上北京迎接袁南下。当时发生京津兵变,袁不愿南下仍就职北京。唐绍仪组阁,任命宋教仁为农林总长。
袁世凯看中了宋教仁的才干,对其百般笼络。宋抵京后,袁即派其子袁克定送去一本银行支票,言明在10万元之内宋可以随便开支。
宋就任农林总长不到两个月就随着唐内阁倒台而辞职。袁仍在拉拢他。
宋在京四处联络,把共和、统一党员引人同盟会中,并着手把同盟会改组成中国国民党,孙中山当选理事长,宋被推举为理事。
袁世凯一看宋教仁不用他的支票,却拥推孙中山为领袖,很不高兴。他就把宋请到他的密室晤谈。
袁满脸堆笑,称赞宋年轻有为,才华出众,是国家栋梁之材。又说支票上的钱尽可使用,不必客气。交谈间,袁还表示愿为宋在京买一处寓所。不料宋教仁竟回答说:“谢谢总统好意,宋某只身在京,目前没有必要……”恰在此时,一位漂亮女子走了进来,端着糖果,殷勤地递给宋吃。袁世凯则在一旁悄悄观察宋的反应。待此女出了门,袁悄声对宋说:“这是我的义女。钝初兄一个人在北京,为党务国事奔走,生活上无人照料,不方便。如不嫌弃,袁某倒愿做媒,将义女许配兄。”宋教仁微微一怔后,随即回答:“谢谢总统关心。不过敝内虽是普通村妇,但为人厚道,我在外不应再娶。”
宋教仁离京时,又将袁世凯的支票簿原封不动地交还。这一来,袁世凯觉得宋教仁不识抬举。
回到湖南桃源探家,宋教仁鉴于派别林立,政党纷争,一度也想退隐林泉陪伴家人,孝敬母亲,留在家乡不走了。无奈党员接连来信,以大义责之,敦促他以党国为重,速去北京维持党务。
这一下,激起宋教仁的革命激情,便告别母亲与妻子匆匆启程。
宋到京后,果然不负众望,正应了那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的坦诚、热情和高超的政治艺术,使得国民党在国会初选时大获全胜。
孙中山听闻,兴奋地说:“此次国会议员选举,本党竟得占有半数,足见国民尚有辨别之能力,也可见公道自在人心。”
随后,宋教仁作为主持同盟会改组国民党的主要人物,出访各地,会见国民党人,发表演说,强烈抨击袁总统政府种种弊端。主张建设完全共和政体,强调组织国民党内阁。
宋到上海后,先去杭州会见辞职回乡的教育总长范源,探悉政府详情。由杭州返回上海即去江宁。3月9日江南国民党支部在浙江会馆为宋召开三千多人的欢迎会,由程得全都督主持会议。宋在会上作了长达两小时的演说,斥责袁政府“不如民意之政府,退步之政府。”每讲到精彩之处,听众热烈鼓掌。宋说:“我同盟会改组的国民党重任在肩,正式国会将要成立,所最纷争的要点是总统问题,宪法问题,地方问题,国人宜力促改良进步,方为正当之政见。”宋在宁逗留数日,回上海后又到处演说,斥责时政。北京有匿名信及通电各省,说他讲的荒谬,他立即登报驳斥。
也曾有人提醒宋教仁,你现在是国民党代理理事长,替中山先生主持日常事务,实为国民党政界运动的中心,恐怕树大招风,会有人加害。但宋教仁不以为然,觉得自己一生光明磊落,平生无宿怨无私仇,光天化日之下,政客竞争,怎么会有此种卑劣残忍的手段?
3月20日晚,细雨霏霏,空气既潮又冷。上海北站昏黄的灯光在雨中显得更加朦胧。黄兴和陈其美、廖仲恺为宋教仁送行。晚上10时许到达火车站临时特设的议员接待室。
在进站时,廖仲恺曾发现拐角处有可疑的人影,当即在宋教仁耳旁提醒:“那边好像有人鬼鬼祟祟的。”宋教仁随即瞥了一眼,没当回事:“这类事是防不胜防的。”不料他快走到检票口时,突然一声枪响,宋教仁惊呼一声“我中枪了!”便手捂着腰倒在地上。
车站顿时大乱,凶手乘乱而逃。
送行的人立即将宋扶到站外,见外面有一辆汽车,便将宋扶上车,快速送往沪宁铁路医院。
时近午夜,医院里的医生均不在班。
宋疼痛难忍,脸色苍白,知道自己不行了,便流着眼泪对身边的国民党干事于右任嘱咐三件事:一是所有藏书捐赠南京图书馆;二是家中老母请克强与君及诸故人照料;三是望诸君继续努力,不要因我遭不测而放弃国民的责任。
宋喘息着还说:我为南北统一费尽苦心,却被人误解,置我于死地,今日受此痛苦也是自作自受。
这时医生已赶来,迅速进行检查,见子弹由胸穿人右侧腰部,伤势很重,生死难卜。医生决定先取出子弹,再行治疗。这时宋已痛得呻吟不止。
快天亮的时候,宋对来病房探视的黄兴说:“克强,我要死了,我死后大家要继续奋斗。”他忍着疼痛,让黄兴代他拟电文报告北京袁大总统:钝初一生致力社会改革,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在场的人看他断断续续说话吃力的样子,都难过得流下了眼泪。
此时在上海的国民党同志闻讯陆续到病房探视。宋显得极度痛苦。同志们再三劝慰。宋时而皱眉时而瞪大眼睛对大家说:“我不怕死。但这太痛苦了。可惜凶手在逃,不晓得什么人,与我有着这么大的深仇?”大家听了都非常悲痛,又请医生会诊,作腹腔手术。延至凌晨4时40分,宋教仁经抢救无效,不幸身亡,年仅31岁。
黄远生得知宋教仁遇刺后,第一个感受是震惊。他在报纸上写道:庄子曰,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吾辈处此危舟之下,惟望此噫气之无作罢了。不幸宋钝初君无妄之灾,竟为此噫气之一。此后吾国是否不至为恐怖时代,竟非人力所能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