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武一腔热血却尽碰袁总统的冷眼,况且他自己也清楚,所谓顾问官,实际上是个虚衔,北京没有他张振武用武之地。再看孙武、蒋翊武等同志,往日豪情全无,竟似乐不思蜀。所以他愤然不辞而别,从北京返回湖北。
袁世凯闻知大怒。对于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急于除之而后快。不过,他很清楚,有一个人比他更想要张振武的命。这就是那位现坐镇湖北的黎元洪。因此,张振武一气之下返鄂,实际上拉开了一道好戏的序幕。
张振武又回来了,武汉三镇仿佛为之颤动,黎元洪更是惶惶不安。他不知道张此次来鄂将会又出什么难题给他。惟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张振武在袁世凯面前已经把自己搞臭了,袁世凯不会放过敢于对其不恭的人。张振武到武昌后,的确不想让黎元洪安稳。他一下子挂出了屯垦事务所的牌子,他手下的人放风说张振武准备从湖北家乡子弟中招募一镇精兵,随他远赴蒙古镇抚,张还通知黎元洪每月支款一千元,给予此项事物以资助。
黎元洪又惊又怒,但出于对张振武手下誓死效忠他的将校团的忌惮,黎元洪只能表面应付。同时赶紧向袁世凯求助。袁世凯本想借黎的刀杀张,没承想黎竟不敢下手,反而求救于己。而对张振武这样的人若不杀一儆百,给予严惩,真想不出他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所以袁项城杀心顿起。京汉驰电,密谋以何种方式解决张。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那台调虎离山计,骗张振武进京,然后施以突然手段,一举灭之。
张振武手拿袁总统的来电,踌躇良久,到底去不去北京?从袁的函电上看不出丝毫责怪的意思,只是说此次邀他进京为的是共商国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协商解决。张振武召集部下商议,有的反对有的赞成,还是拿不定主意。正在这时,张振武的朋友刘成禺、郑万瞻来湖北,也劝他赴京,并分析说,到了北京,袁世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若是不去,反而显得心虚,也难免引起袁的误解和怀疑。张振武想想,也是,屯垦之事也是你袁总统见准的,虽然这件事情上本人有些自行其是,但也是迫不得已,完全是出于为国的公心,想来老袁也不能不讲理法,乱加罪名整我。至于黎元洪,还没有那么长的手伸到北京去,在湖北都不敢动我一指,何况千里之外的京都。这样,他最后还是决定进京去探探虚实。
8月15日晚上十点多钟,远生见过一位采访对象回家,走到前门附近,看见聚了很多人车,一打听说是戒严了,交通已断绝。到处乱哄哄,人们骂骂咧咧,没什么事戒的哪门子严?因为天色已晚,远生心里惦记着赶写明日要见报的新闻《最近三大问题》,也顾不上多打听,匆匆回家。
第二天早晨,他就听说昨夜张振武在前门被抓,不久就被正法。
张振武这个人,远生只知道他是武昌首义的人物之一,并无深交。不过张振武被杀的前一天晚上,远生在德昌饭店应邀参加一次宴会,到会的大多是同盟会及共和党的名士,场面很是热闹,做东的就是这位现已做鬼的张振武。当时,张氏精神抖擞地发表宏论:“调和党见,共维大局”。作为新闻记者,远生对此说教已见多不惊,无非是些老生常谈,无什么新意。但对张振武这个人倒是印象颇深,觉得他相貌精悍,很有军人气质。会后经朋友引见,张振武热情地拉着远生的手,一个劲地说,兄弟是粗人,以后有事还要多仰仗他这个大记者等等。不想短短两天时间,张振武已成异世之人了。人生朝露,死生之际,为之了然。
此事让远生颇生感慨,更让他感到突兀。其背后的隐情到底是什么呢?远生一边收拾案上的手稿,一边下决心要访查个明白。
8月15日夜晚对张振武来说,没见得有什么特别异常。10点左右,他和自己的表亲、原江西协统冯嗣鸿,湖北议员时功玖,分乘三辆马车离开六国饭店回住处。今天晚上他多喝了几杯。马车有节奏地摇晃让他有些醺醺然。黎元洪这小子要老子的好看,没那么容易。回顾这些天来他奔走于京城各党各派之间,纵横捭阖,心里不由得兴奋起来。老子就是要展开社交攻势,请客吃饭,喝酒干杯。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黎黄陂别看你朝中有人,老子在北京也要折腾出些名堂来再和你斗一把。
今天晚上王天纵出面宴请北京及湖北来的将校,大家搞个联谊。王天纵是河南嵩县人,曾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时在豫西起义,民国后,袁世凯调他到北京,授以陆军少将衔。这样的场合自然少不了他张振武。宴会完了还觉得不尽兴,张振武觉得放过今天这个联络感情的机会太可惜,由他做东又请大家去了六国饭店。觥筹交错当中,张振武瞅准了武毅军统领姜桂题,拱卫军司令段芝贵,频频敬酒。黎黄陂不就仗着老袁撑腰吗?让老子也先把老袁手下的这二位红人笼住,从长计议。
灯红酒绿,欢颜笑语,今天喝得真痛快。想着想着,张振武情不自禁地笑了。只是段芝贵、姜桂题这两个家伙似乎不是太领情,早早就告辞走了,说是有事,天知道又到哪儿赶酒场去了?莫心急,这些人要耐心地去笼。兴奋地想了一圈,马车一颠,睡意袭了上来。张振武顺眼从车窗望去,透过路灯的亮光隐隐约约看见快到前门了。他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
马车缓缓进人大清门的栅栏。突然,马蹄像是被什么缠住了,马也跟着惊叫起来。紧接着喊声四起,一片拉枪栓的声音。不好!一个念头在张振武的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出事了!” 坐在最前面的马车上的冯嗣鸿,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被兵士捆了个结实。冯和张振武体型有些像,都是瘦长形。冯一个劲喊:“怎么回事?为什么抓我?”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问:“你是不是张振武?”冯回答:“不是,我姓冯。”军官嘟囔了一声“抓错了。”吩咐手下兵士将捆绳解开。冯揉着被绳索勒痛的肩膀仰卧在马车上,内心一片茫然。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听见有人叫他。乘最后面一辆马车的时功玖已跑到他身旁关切地问:“怎么样,伤得重吗?”“不要紧,我大哥呢?”此时冯嗣鸿最想知道张振武现在怎么样了。时功玖悲怆地说:“张兄被他们抓走了。”“老天!快,救人要紧。”冯嗣鸿大叫一声,拉着时功玖就跑。
事件发生时,张振武和他的副官曾作过抵抗,只因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捆了起来,连他的车夫、随从一个也没跑脱。
张振武等被押往西单牌楼玉皇阁京畿军政执法处。前面三辆大车开道,马步军兵数十人荷枪实弹押护,刺刀的寒光一闪一闪。后面还跟着几十名便衣,两人一排,一个个如临大敌,左顾右盼,生怕发生什么闪失。
前门以东到沙土园一带全部戒严。道路两旁的店铺人家全都熄灯灭火,偶尔有胆大的悄悄挨着门缝向外张望。
此刻张振武头脑已经清醒过来,他现在最牵挂方维的安全。他把获救的希望也寄托在方维身上。他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因为在军法处的屋子里他见到了方维那张已经受过折磨的脸。
原来张振武被捕的前一个小时,即晚9点钟,下榻在金台旅馆的方维已被捕,并押解到玉皇阁执法处。
方维是湖北将校团团长,该团已奉湖北都督之命退伍,听说湖北很不安宁,就随张振武来京,与张同住在金台旅馆。方维被捕时。金台旅馆前后约有百余游缉队围绕,住客都熄灯火。张振武的随从等都被暂时看守,不许乱动。直到第二天午前为止,不许住客出入。
张振武等被带到军法处的同时,军法处长陆建章就出现了。陆的相貌颇凶悍,两道浓眉下的眼睛里放着冷光。他是安徽蒙城人,武备学堂出身。后投身于袁世凯所练的新军,受袁的赏识,任过北洋第四镇第七协统领等职。后被袁委任作军法处长。军法处手握特权,平时只对袁世凯一人负责,只要袁下令,陆建章不计律法,一律奉命行刑。可以说陆执掌着生杀大权。
陆建章听人说起过这个不太听话的张振武,就在这天中午,陆请同盟会的重要人物宋教仁吃饭时,还向宋打听过张振武在湖北任过什么官职?宋告诉他:“军务副司长。”那也是个不小的官呢!
陆建章打量着张振武,见张虽是被捕之人,五花大绑,可并无乞求之相,只是怒目而视,不失豪杰本色。于是陆换了一副面孔,微笑着上前打拱:“号长兄,兄弟军令在身,多有得罪。”说完,命人给张振武和方维松绑。
张振武揉揉已经麻木的手腕,冲陆建章拱拱手:“请问陆处长,兄弟到底犯了什么法,被如此对待?”陆支支吾吾,只说他也是奉命办事,其他并不清楚。
张振武对陆建章这个闻名色变的悍将早有耳闻,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结果。沉默了一会儿,他对陆建章说:“陆处长,兄弟有什么事也想一人担当,马夫,还有兄弟的随从等还请陆兄高抬贵手,放过他们。”陆建章略一沉吟,随即痛快地答应放人。张振武没想到陆并不像传说的那么不近人情,索性向他讨要笔墨,给好友邓玉麟写了一封短信:
弟忽被大总统的军队所缚,不知是死是活,请兄为我分明。身边没有分文,请兄为我设法。……
信中还嘱邓代为照顾家人、部属。信写到最后,张振武一脸惨然。连陆建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为之动容。陆派人将张振武的信按其吩咐送到十二条胡同邓寓。自己也借机走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突然打开了。陆建章神色严峻地走了进来,将一封东西交给张振武。看着看着,张振武气得手颤了:“这是捏造的,全是诬陷!”方维看过后,神色戚然。呆了半晌才说:“身死尚晚,按律执行吧!”此时已是子夜,张振武愤慨地咆哮声在夜深人静时格外响亮。
两声清脆的枪声终结了这一切。
张振武倒在血泊中。
黎明时分,在张振武北京的居所金台旅馆门上贴出了一张布告,宣布了对张的处决命令。
当时功玖邀集孙武、邓玉麟等人匆匆赶到军法处时,已经凌晨3点,张振武死了已有两个多小时。
陆建章被叫起床,一看来了这么多湖北人,心里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想再耽搁,一挥手打断了这些人恳求保释张振武的话:“你们用不着再说什么,张振武已伏刑多时了。”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时功玖、孙武等一时怔住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建章随手将曾给张振武看过的那份军令交给孙武:“兄弟也无意要张兄的命,只是例行公事。这是段祺瑞总长交办的,陆军部的人监的刑。”
时功玖悲愤交加,同来的刘成禺、郑万瞻心中更不是滋味。是他们力请张振武从湖北来京的,张氏丧命京城,恐怕自己难逃出卖朋友的骂名。
离开军法处,时功玖、孙武等人连夜商议天亮后去总统府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