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兼《申报》、《时报》、《东方日报》三家驻北京特派记者。他取了一个笔名:远生。
●他写的新闻一改往日的典重深厚,文字变得越来越通俗活泼。
●张振武手拿袁世凯的来电,踌躇良久,到底去不去北京?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问:“你是不是张振武?”回答:“不是,我姓冯。”军官嘟囔了一声“抓错了。”
●道路两旁的店铺人家全都熄灭灯火,偶尔有胆大的悄悄挨着门缝向外张望。
●弟忽被大总统军队所缚,不知是死是活,请兄为我分明:身边没有分文,请兄为我设法。
局势发展之快,实在出人意料。先是川汉铁路风潮,随后就是武昌首义,接下来的变化更是充满了戏剧性。
不久前还权势熏天的摄政王载沣被迫退出权力中心。曾经被认为已经过气,回家养老的袁世凯又重返北京,呼风唤雨。真是形势不由人。
南北之间打打停停,最终的结果是南北议和,清帝逊位,南京的孙文也将临时大总统让给了袁项城。在这场改朝换代的大变局当中,真正的赢家就是这位复出政坛的袁世凯。
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对黄远庸恰恰意味着新生涯的开启。他不愿再在官场上消磨可爱的光阴,义无反顾地干起了新闻记者的营生。
黄远庸自投入报界,如鱼得水。他取了一个笔名:远生。谁念原上春草,渐行渐远还生。他写的新闻也一改往日的典重深厚,讲求学理,文字变得越来越通俗活泼,完全是记者访员的笔墨。短短数月间,声名鹊起。一下子身兼《时报》、《申报》、《东方日报》三家驻北京的特派记者。
以远生的宦海经历,留洋眼界,相对于他驾驭新闻这项新的事业自然得心应手。《政界内形记》、《最近之秘密政闻》、《乔装打扮之内阁》、《大借款波折详记》、《借款里面之秘密》、《报界风潮》、《奇怪之北京社会》等,民国开局的重大迹象难逃远庸法眼,这一连串的文章,掀起了满城风雨。
就拿《外蒙独立以前之秘密文件发现》这篇充满真知灼见引起强烈关注的文章来说,除了远生,恐怕无人能采写。
因为远生深知,外蒙独立非一朝一夕之故,局外人难窥门径。作为曾任前清邮传部官员,他所谓的知情人显然是指熟稔洋务通晓外交的前清外务部的能员。不怎么太费劲,远生就找到了一位前清外务部的老司官。此公记忆力极强,将以前的满蒙密约文件倒背如流,对蒙古事物非常精通。
开始,此人对这位名叫远生的记者稍有戒备,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知道远生中过进士,以前也在衙门里做过事,才开始涉人正题。谈着谈着,见远生待人诚恳,问话启发有术,也就不再保留,将自己知道的事和盘端出,指明其中的症结:俄国人干涉中国内政,清室对蒙事处置不当,变故顿生,以至于蒙古亲王喇嘛心怀疑瞑,整个事件其实就是一场阴谋。主谋地位隆崇,勾结外敌证据也昭张,无奈国运衰矣!只能眼看着疆土割裂,随他而去了。
远生凉叹此公真是一位外交奇才。有奇才提供的素材,加上远生的神来之笔,这样的独家新闻自然备受注目。凭着笔扫千军,见解独到,远生这个名字也就越来越响。
但是外患难弥,老司官哀叹外交艰困时的痛苦神情,想来让人心酸。在远生看来,民国初立,内外交困,百废待兴,确需国人倍加团结努力。好在无论是南方的孙中山先生,还是北京的临时大总统袁世凯,都表示要无稍隔阂,和衷共济,这着实令人欣慰。
不料,最近突发的一件事却证明,南北问题实际上远没有说的那么简单。双方的摩擦仍在继续。这就是几天里满城沸沸扬扬的张振武案。
张振武,字春山,湖北竹山人,是参与指挥武昌起义的重要将领。他对自己此次上调进京似乎早有预感。他知道身为湖北军政府都督的黎元洪一直将他视为眼中钉,不断地捣鬼。
“奸黄陂,狡孝感”,张振武看不起黎元洪。事情明摆着,这位从小妾的床底下拖出来的黎协统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坐收革命果实,当上了军政府的都督,真是太便宜他了。特别是黎元洪自推翻满清大功告成之后,动不动以首义大功臣自居,更是张振武不能忍受的。“他妈的,老子们拼命推翻满清,营造民国,黎黄陂算什么东西!在我等面前装大,大言不惭地奢谈革命,真不知羞耻。”
张振武日常流露出的轻慢与不满,黎元洪全都知道,只是他却无可奈何。
黎元洪能有今天的地位,去年十月十日那个夜晚又浮现在眼前。
机遇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乱哄哄地听人说是发生了兵变,而且和其小妾共度良宵的黎元洪紧接着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藏在床下。当他被闯进来的兵士搀扶着重新坐定,看着一张张焦虑、真诚的面孔并无恶意地拥立自己时,他松了一口气。只是自己出任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头目实属无奈,真有一种林冲夜奔梁山的感觉。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随着独立的省份越来越多,朝廷的气运走上灭亡。他开始由恐惧到镇定,甚至对这场最初他深以为耻的兵变也开始心存感激了。如果没有这场惊天动地的事件,他可能要在协统的位子上坐穿。而现在,广阔的前程呈现在面前,许多年前算命先生说他将大富大贵的预言首次强烈地激励着他奋发。他于是积极地投身到排满斗争中,并且终于获得了当上副总统的殊荣,与北洋元勋袁世凯为伍。这在以前无疑是非分之想。
黎元洪想彻底忘却自己曾躲在床下的一幕。然而总有人有意无意要揭他的疮疤。这就是现在湖北功高权重的“三武”,即除了张振武,还有蒋翊武、孙武。首义那天,原来密谋并领导起义的蒋翊武、孙武等,跑的跑,抓的抓,事后却见黎元洪抢了头功,心中不平。黎元洪与三武之间从此心存芥蒂。三武之中,黎最忌惮的还是张振武,这个为共进会骨干的湖北竹山人,不仅在首义后一直出掌军务部,手下嫡系甚多,而且还有其核心组织,所谓“将校团”。凭此和在湖北军界的声威,张振武根本不把黎放在眼里。作为督军的黎元洪也不是吃素的,他来个釜底抽薪,将孙、蒋、张三武先后都排挤出了军务部,以消除他们在湖北军界的影响。这三个人自从丢了实权以后,自然万分不满。只可惜他们的对手黎督军今非昔比已是黎副总统,先与孙文后与袁世凯搭档,可谓占尽了优势。孙武、蒋翊武自觉人单力薄,也不好明里反对。只是张振武一如既往。这样一来,必然被黎怀恨在心。不过以稳健著称的黎黄陂也不贸然行事,他在等待。
机会终于来了,袁世凯向他伸来援手。作为袁总统的参谋次长陈宦(字二庵)来到武昌。陈来鄂的目的很明确,黎元洪如今是民国政局中一颗重要的棋子,若能笼络住,对袁总统有百利无一害。黎元洪更想靠上袁世凯这棵大树。他虽然被选为同盟会的协理,但玩枪出身的他更了解枪杆子在中国的力量。以北洋为后盾的袁世凯今日可谓无人能与争锋。
黎大摆宴席为陈宦接风。眼昏耳热后,陈宦颇含深意地问:“黎副总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似乎并无兴高采烈状,莫非身体有恙?”黎元洪猛喝一口酒,叹道:“二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当今天下初定,百废俱兴,元洪无德无能,却身居高位,所以忧愁成疾也是有的。”“恐怕是心病吧?”听了这话,黎元洪一惊,暗忖,早就听说老袁很器重这个姓陈的,今日一试,果然厉害,只是表面上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陈宦心想,人都说黎元洪无能,看来却是个大智若愚的厉害角色。与其绕弯子,不如单刀直入。于是他让黎元洪屏退左右。黎摆手示意不必,今天陪客之人都是死党亲信,让陈宦但谈无妨。
陈宦直截了当:“若三武不离开湖北,黎副总统始终有职无权。这三人党羽众多,势力颇大,俗话说,猛虎难牧群狼,依副总统一人之力,若无强援,恐怕最后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听说副总统解除了张振武的职,竟然差点激成兵变,可见副总统是千钧系于一发,随时都有凶险。”黎元洪怔怔地望着陈宦,不知道说什么好。恰在这时,丫环来报,说夫人来了。
不一会,在丫环们簇拥下走进一位女子,端庄标致,颇有风韵。此人便是黎的姨太太黎本危。陈宦知道黎的这位小妾虽然出身娼门,却很有见识。当年她将微贱中的黎元洪视为知己,黎发迹后也不忘旧情,将其赎出青楼。此女聪明干练,有时也给黎出谋划策。出于奉承,人们竟将她比附也是妓女出身,后辅佐老公韩世忠建功立业的南宋女名将梁红玉。
陈宦不敢怠慢,与黎夫人见过礼。然后接着说:“三武是副总统的心腹大患,宜早图之。否则反受其害。”说到这,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见黎本危催促道:“陈将军请接着说。”陈宦听说过此女在黎心中的分量,暗自得意。这一下黎元洪要直人彀股中了。“这三人虽然有些手段,因出身卒伍下吏,所以急功近利,我想若是以袁大总统的名义调他们入京,许以高官厚禄,来他个明升暗降,调虎离山,不怕他们不就范。”
黎元洪再也沉不住气了,忙说:“此举正合我意。若能将此三人,特别是那个张振武弄出湖北,不光是元洪,恐怕鄂楚百姓都要称颂袁总统的英明。”陈宦觉得好笑,这个黎黄陂也算老练,明明是欣喜此举除去了自己的政敌,还虚伪地要扯上百姓。百姓们知道个屁,还不是一哄一转。不过自己专为拉拢黎氏湖北之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这是肯定的了。
没过多久,三武相继奉召北上。到了北京,袁世凯对此三人也极力拉拢,授以总统府军事顾问之衔。袁世凯是那样一种人,永远想利用所有的人,想利用一切矛盾来达到自己的企图。因此对于这三个湖北的实力派,他并没有冷落慢待,而是恩威并施,又打又拉。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张振武真不识相,竟然对陆军部长段祺瑞责问:“我们湖北人就只能做做顾问官之类的吗?”真是大为不敬,敢藐视总统权威。这是袁世凯所不能容忍的,更令他恼火的是,张随后又上了一个条陈,要求委任其为屯垦使,主持满蒙垦殖。条陈递上采之后,袁压下了。按道理说,张振武也该知难而退了,可凭着湖北人的倔强,他又上了一个条陈。
袁对张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很反感:“这个湖北佬,九头鸟,到底想干什么?”倒是身边的人提醒,切莫小不忍乱大谋,袁总统才敷衍地委了张一个蒙古屯垦使。无奈张振武却把棒槌认成真,张罗着成立什么专门的屯垦机构。袁对这种他认为头上有反骨的人可谓深恶痛绝,只是碍于时机未到,不好翻脸下手,于是干脆不加理睬。他倒要看看这个张振武在北京能折腾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