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校园内灯光相继亮起。我放下画笔,起身走到壁灯前,按下开关,画室大亮。我的脸贴着玻璃,喃喃自语道:“快下雨了。”
“嗯。”加尔斯没有回头,握着画笔在画布上轻轻点着。我走到他身边,新的《伊卡洛斯》打底已经完成,他正在为背景的太阳边缘润色。
画架旁边的三角玻璃台上,三支画笔横七竖八地躺着。我拿起洗笔筒,走到水池前倒掉,灌满了清水放在玻璃台上,将三支画笔放进去。
“加尔斯,我想早点回家,可以吗?”
自从加尔斯答应我使用他的画室,我们已经形成相安无事的格局,只不过当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得征求他的同意。
加尔斯放下笔,朝窗外看了一眼,伸了个懒腰。
“好像快下雨了。”
拜托,我刚说完好不好!他完全没有听见嘛。
“走。”加尔斯站起身,从椅背上拿起校服外套,穿在白色衬衫上,喝掉杯中剩下的水。
“呃?去哪里啊?加尔斯,我得回家了。”
“就是回家啊,我送你。你不会想在半路上被大雨浇一顿吧?”加尔斯说道。
他送我回家?加尔斯居然这么好心?
自从我来画室后,我们说过的话总共也没超过三十句吧,而且还包括什么“知道了”“快点”之类的,今天他居然说要送我回家。
“不用了,加尔斯。我自己回去就好,我可以坐公交车。”我的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响了,是安左赫打来的。
加尔斯也看到了我的手机来电,没出声。我有点尴尬,但还是接了起来。
“喂,美奈?最近怎么样啊?银锡在巴尔豪斯请客,你也一起来吧!”安左赫的声音愉快而明朗,他总是给人很阳光的感觉。
“呃,那个,我……”我还想说话,突然没了声音,我“喂”了半天,手中的老人机发出一长声“哔”,然后自动关机了。
我甩了甩手机,丧气地放进包中。
“柳美奈,你活在八十年代吧?”加尔斯嘲讽地看着我,一脸幸灾乐祸。
“怎么样,手机就是用来打电话的,能打电话不就行了?要那么多功能干吗?”我为我的老人机据理力争,可内心还是有点沮丧。是啊,现在的中学生,谁还会用这种手机啊。
“加尔斯,把你的手机借给我用一下。”我说道。
“不借。”加尔斯板着脸,双手插在裤兜里。
“小气鬼,就知道你不会借。”我嘟囔着,背起书包走向门口。
“柳美奈,谁让你走了?”加尔斯突然喊住我,“回家之前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
拜托,都说了要下雨,这是存心要找我的麻烦啊。不过顶了一句嘴而已,就这样报复,加尔斯,你的心眼是有多小啊!
虽然满腹牢骚,但我依然一声都不敢吭,能怎么样呢?自己是弱势的一方,万一他生气,画室不给我用,我岂不是更惨?好吧好吧,柳美奈,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当站在排列整齐的玻璃柜台前,看着那些最新款的手机时,我的“忍功”不攻自破,悄无声息地遁隐了。
“柳美奈,喂,柳美奈。”
加尔斯伸出一只手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才回过神来,将目光从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手机上收回,连同张大的嘴巴一起合拢。
“你,你是说……要我挑选一个……送给我?”我已经努力克制了,但狂喜和震惊还是让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说过两遍了,不是‘送’,这是报酬。”加尔斯说道。
“报酬……可是,你说让我做你的助理时没有提过啊。”
“你有异议的话,那就算了,我也乐得找个免费的助理。”加尔斯离开柜台,一副要转身离开的样子,我马上拦住了他。
“不不不,加尔斯,你误会我了。当然,付出劳动就要得到报酬嘛,只不过,我是说,我没想到还会有报酬什么的……当然,我很快就会挑好手机的,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
我扑到柜台前,玻璃柜中的照明灯晃得我的眼睛都花了。好多款式啊,挑来选去,最终我选中了一部老款的苹果手机。
“为什么选这款?”加尔斯扬起眉毛,看着我手中的苹果手机。
“呃,的确有点贵啊,那,那我选个其他的……”
“店员,请帮我拿一部最新款的,就这个。”加尔斯的手指在柜台的玻璃上点了点。
店员满脸笑容地拿出一个纯白色的矩形盒子,微笑着说道:“五千五,不打折。”
我吓出了一头冷汗,五千五!我要不吃不喝一个学期才会攒到这笔钱吧!
“好,就它了。”加尔斯将盒子从店员手中接过来,然后扔给我。
我赶紧伸手接住。
“在哪里付账?”
“这边请。”店员得体地微笑道。我头脑发晕,捧着盒子像要晕倒一样。最新款式的手机?加尔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是发了财吗?不不,他本来就够有钱的了,据说他爸爸是个大财团的董事。
从手机店出来后,加尔斯带我去通信公司剪了卡,买了两个漂亮的手机壳,一个粉红打底,镶嵌着细碎的心形水钻,另一个黑银相间,背部凸出一个龙猫的头。
“两个互换着套吧。”加尔斯发动了引擎,车子启动了。
我只顾着点头,翻来覆去看着新手机。真不敢相信,我居然也可以有一部苹果手机,还是最新款的。老人机,再见了,虽然你曾经立过汗马功劳,如今你就退休养老吧。
做十几天的助理就有一部新款苹果手机,这笔买卖也太划算了吧!
“加尔斯,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做你一辈子的助理!”我摸了摸手机光滑的屏幕,喜滋滋地说道。
加尔斯没出声,我突然发觉我说的话太容易让人误解了。
“呃,我的意思是,做你的助理……薪酬很丰厚……”
柳美奈,你真是见钱眼开,说什么鬼话啊!还“一辈子”,你是要死赖着人家还是怎么的?还跟人家一辈子……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好在加尔斯很快提起了画展的事情,将这尴尬的气氛掩饰过去了。车子到了家门口时,我的手心还有一层汗呢。
“加尔斯,到我家坐一会儿吧。”我对加尔斯说道。
好歹也是人家把我送到了这里,不邀请一下也不太礼貌了。
加尔斯摆摆手说道:“算了,我不想再喝一次苦茶了。”
还没等我说话,我就看到了令我浑身冰冷的一幕,就像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凉水。
“姨妈!”我朝路口跑去。
姨妈从路口的小超市跑出来,确切地说是被人拽出来,发出凄厉的哭喊声。
棉布衬衫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土,一个身材瘦小却很结实的男人正往外跑,怀里紧抱着一个盒子。姨妈双手拽着盒子,想从男人的手中抢回来。橘泰拉着男人的大腿,被踢倒了。
“姨妈!”我喊得喉咙发痛,声音之大,整个小区人人可闻。
我朝路口狂奔过去,此时,一道黑影如闪电般从我的身边掠过,眼前的一切几乎是在一秒钟内发生的。
加尔斯抬腿,旋踢,在空中滑过的盒子,散落一地的纸币和硬币,男人被踢中的脸,姨妈哭泣的样子……所有的元素“呼啦”一声汇聚成一道光,在我的眼前不停地闪烁熄灭,再闪烁。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我站在姨妈面前,扶起姨妈,手放在橘泰的头顶上。
加尔斯一手死死地钳住男人的脖子,瞪着他。
“姨父,你不要再来了,家里已经没有钱了。”我对男人说道,蹲下身将从钱盒中散落出来的零钱捡起来。
“姨父?”加尔斯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手。
姨父捂着脖子,朝我大喊:“好啊,你们还找了个保镖!今天算我倒霉!”
“快滚!滚!”姨妈突然大喊起来,尖厉的声音直冲夜空。
姨父恨恨地啐了一口,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我泡了四杯蜂蜜茶,放在茶几上。姨妈已经不再哭泣,眼睛红红的,橘泰也低着头,像泄了气的皮球。
“让你看到这些家事,真不好意思。”姨妈对加尔斯说道。
“没事的,大婶。我之前不知道是美奈的姨父,不然不会用那么大的力气。”加尔斯有点抱歉地说道。
“今天谢谢你了。”姨妈说道。
“姨妈,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外婆之前做事的那家人的少爷。”我想转移话题,不让姨妈继续想这件伤心的事。
“你是……伍浩少爷?”
“不是,姨妈,他叫加尔斯。”我纠正道。
加尔斯笑了笑,朝姨妈点点头:“想不到您知道我的名字,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了。”说着,他转过头看向我,“我原名叫宋伍浩,加尔斯是我后来为自己取的名字。”
“啊?这是你的艺名?”
“怎么说都行,总之,我不用之前的名字很久了。”加尔斯顿了一下,环顾四周,“秀婆婆总是说要带我来她家玩,一直没来,后来秀婆婆也离开了我们家……现在想起来,一切似乎是昨天才发生的。”
“小伙子,来,打起精神来。你姐姐给你买了个礼物,你看看是什么?”加尔斯拍了拍橘泰的肩膀。
橘泰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没吱声,又看了看我。
我有点慌张,什么礼物啊……加尔斯这是唱的哪一出?
加尔斯斜着眼睛看着我的书包,我瞬间恍然大悟,赶紧翻开书包拿出手机盒放到橘泰手中。
橘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抚摸着盒子,看了看我。
“橘泰,你要开开心心的,这是姐姐奖励你上次拿到全班第一名的礼物。”
“这手机很贵吧?伍浩……加尔斯少爷,我们不能收。”姨妈将手机从橘泰手中抽出,放到加尔斯的手中。
姨妈好聪明,居然一下子就看出手机是加尔斯买的。
“这不是我买的,是柳美奈的,这是她的工作酬劳。”加尔斯笑着说道。
姨妈怀疑地看着我,我赶紧点头说道:“对啊,姨妈,是我做助理的薪水。
给橘泰吧,他们班每个同学都有手机。”
我将手机盒放在橘泰手中,橘泰握着盒子,推给我说道:“姐,你把你的手机给我,你拿这个。”
我刚要说话,加尔斯插话道:“橘泰,你姐姐还有一部手机,没带在身边。
这个你拿去吧。”
橘泰摸了摸盒子,仿佛做了坏事的小孩,头也不敢抬,最终,他低声说道:
“谢谢你,姐。”
他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我糟糕的心情好了很多。又坐了一会儿,加尔斯告辞了。
我送他到楼下,走到车边,正在想着和加尔斯的告别话和表达感谢之情的话。只见加尔斯弯下腰,手放在车轮上,又快步走到其他车轮前,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原地,对我说:“车胎全部被扎穿了。”
他捡起一根螺旋锥,我认出那正是姨父随身携带的东西。
一个小时后。
我抱着绒被站在客厅的沙发前,看着在沙发上铺软毯的姨妈。
“姨妈,真的要让加尔斯在我们家过夜吗?”我有点绝望地问姨妈。
“那不然怎么样,难道让他大半夜走回家吗?”姨妈没回头,将一个软靠枕扔在凳子上,整平软毯的边角。
加尔斯从洗手间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扫了我一眼,对姨妈露出笑容,说道:“大婶,谢谢您。”
“加尔斯,你可以打电话给你家司机吧?让他来接你,不行吗?”我跑过去问道。
加尔斯用毛巾将头发擦了擦,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走到茶几旁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
“这么晚了,司机也该睡觉了。”加尔斯无奈地说道,但语气明显幸灾乐祸。
“可是,你可以坐出租车回去啊。”
“美奈,好了,加尔斯少爷今天就在这里住了。给!”姨妈把一个枕头扔给我。我走到客厅另一侧的地板上,地板上已经铺好了棉褥。我将枕头放在地铺上,按了按。姨妈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说道:“美奈,要不还是让弟弟出来睡吧?”
“真的不用,姨妈,橘泰晚上还得做功课,单独一个人住一屋比较好。我在这里凑合一下就行了,没关系的。”
“要不然你和姨妈睡一个屋,好不好?”
“真的不行,姨妈,您的身体还没彻底恢复,必须要安静的环境。哎呀,好啦,只是打个地铺而已,又不是吃什么苦,干吗一副难过的表情啊?”我搂着姨妈的肩膀说道。
一丝歉意浮现在姨妈脸上,她说:“美奈,真抱歉,家里的空间这么小,让你受委屈了,毕竟加尔斯少爷是客人。”
“我知道啦,姨妈。和我说这种客气话干吗?地铺也很舒服啊。”我笑嘻嘻地躺在褥子上,抱着被子。
姨妈揉了揉我的头发,起身去布置沙发,和加尔斯说了几句话后,走进了卧室。
我铺好被子钻进去,发现加尔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双手垂在身侧,头发东一缕西一缕炸开,仿佛头顶长出无数黑色的针。他的表情好奇怪啊,这是怎么了?已经把沙发让给他了啊,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爬起来,然后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他还是不动弹,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我弯下腰推了推他的膝盖,他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终于回过神来。
“你的姨妈对你真好。”他突然说道。
“呃?”我不明所以。
加尔斯笑了一下,说道:“你有这么好的家人,真不错。”他的笑容一闪而过,他的笑容背后为何有一丝低落和悲伤呢?
“加尔斯,你怎么了?”我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
加尔斯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家很温暖。”他回头朝我笑了一下。
客厅的壁灯洒下温和的黄光,映在加尔斯的脸上。加尔斯像一座雕塑,眉眼精致,鼻梁高挺,嘴唇迷人。
我不禁看呆了,心底涌起一阵狂潮。
加尔斯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
我和加尔斯单独待在一起——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我,我突然有些紧张,口干舌燥。喝点水会好些吧?于是我伸手去拿杯子,恰巧加尔斯也伸手去拿杯子,手指相碰,我像触电般将手收了回来。
加尔斯拿起水杯,仰头喝水。我注视着他一动一动的喉结和白皙的下巴,还可以发现下巴上有一层淡淡的青色,是刮掉胡子后的颜色。
对啊,加尔斯是个男生,当然有胡子了,你干吗啊,柳美奈?你真的很不正常啊!
加尔斯放下水杯,一颗水珠顺着他的嘴唇滑下来,流到脖颈。我感觉耳中嗡嗡作响,不行了,我得离加尔斯远点。
我感觉手脚发麻,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挪动不了,视线也转移不开。
“柳美奈,你流鼻血了!”加尔斯双目圆瞪,说道。
什么……鼻血……我机械地抬起手摸了摸鼻子,放到眼前,顿时眼前一黑。
天啊!我居然当着加尔斯的面流鼻血了!
流鼻血事件导致我一个星期都不敢看加尔斯的脸,确切地说,是不敢正面看他的脸。我发现自己行为怪异,思绪纷乱,总是走神,尤其在加尔斯在场的情况下,走神分外厉害。
助理工作也出现危机,我好几次把加尔斯刚沾好颜料的画笔放进了洗笔筒,洗了半天才发现是水杯。好几次加尔斯都没说什么,但是当一个下午,我正在帮加尔斯将拍好的油画照片叠起来时,加尔斯转过头看了我半天,说道:“柳美奈,你拿那么多美伊的名片做什么?”
“啊,什么?”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加尔斯,而且发现手中的照片不知何时变成了名片。
我慌张地将名片收起,手碰倒了笔架,“哗啦”一声,我的油彩笔掉了一地。
我的脸一阵发烧,蹲下身去捡笔。加尔斯走过来,俯下身。我感觉后背一阵发寒,像是即将被人袭击一般。我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加尔斯面对着我,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直往后退。
离他远一点,远一点……危险,危险,危险……一个巨大的红色信号灯在我的脑海中旋转着、呼叫着。加尔斯是个危险的人,很危险。是的,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么反常,如同生病一般。这个原因我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
“柳美奈,你很热吗?脸怎么这么红?”加尔斯问道。
“没,没事。”我赶紧说道,用手背按住脸颊。
“对了,我看你这幅《阿多尼斯》也画得差不多了,就找美伊拍了几张照片,给!”说完,加尔斯将照片放进我的书包里。
“谢谢。”
我想拔脚逃跑,我对刚发现的真相感到震惊和恐惧,我不能再靠近加尔斯了。
“那个,午餐时……”
加尔斯随意地走过来,我突然大喊道:“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