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斯愣在原地,我呆呆地看着他。画室外传来学生的笑闹声和清脆的鸟鸣声,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掠过窗台,叽喳一阵,振翅飞去。
加尔斯惊讶地看着我,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即将跳出胸口。
我盯着他,捂着胸口。天啊,不是吧?老天是在惩罚我对不对?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上加尔斯?
“柳美奈……”他刚开口,我就迅速拎起书包,拧开画室的门把手,跑出了画室。
我一直奔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很久之后才停下来。我倚靠着一棵大树滑坐下来,胸口起伏不定。书包放在一边,敞开着,书本和画册掉了出来。
我将书本放回去,看到几张散落的照片,是加尔斯帮我拍的基本成形的《阿多尼斯》的照片。
现在怎么做才可以摆脱这纷乱的思绪呢?今天是周五,放学后就无处可去,明天也不能用上课来填满我空闲的时间。没有事情可做,我会崩溃的,是的,会崩溃……我柳美奈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那个爱板着脸的人?在SK画廊扑倒他时,在车库拦截他时,在占卜摊上对他撒谎时,给他礼物时,答应他三天之内画完《伊卡洛斯》时……不不不,不要再想了。我定了定神,将照片攥在手中。对了,之前艾南似乎说过希望看到我的《阿多尼斯》……艾南温和而沉静的笑脸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来,他是一个好导师,是个温柔的人。反正现在也没办法继续待在画室了,不如去找艾南好了。我记得他说自己在维纳斯大学有一间独立的客座教授办公室,每周四和周五下午都在。
好,去找艾南,把加尔斯的事情放在一边!
我起身后发现自己坐在花园中的一棵樱花树下,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背起书包朝校门走去。
我不知道加尔斯一直站在远处,表情不可捉摸地看着我的背影,一直到我消失在大门外。
正值傍晚,绚烂的霞光在天边一泻千里,柔和的金色笼罩着维纳斯大学的校园。喷泉中波光粼粼,如同无数个精灵在舞蹈。
校园真美啊,我边走边感叹,将来一定要进入这所大学学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像在天堂吧?
我问了几个路过的学生,终于找到了客座教授办公室。在一幢很高的黑白相间的教学楼四楼,一条安静的走廊尽头。光线不足,走廊有些昏暗,唯有尽头的一扇方格窗透进红色的暮光,一扇樱桃木木门上挂着铭牌:“客座教授办公室”。
嗯,是这里没错。我伸出手去敲门,手指刚碰到门的黄铜把手,一道狭窄的缝隙在木门的边缘出现,门是敞开的。
对话声从缝隙中飘出来,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我听得出是艾南柔和的声音,另一个语速微急,不时停顿一下,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艾南在见客人,我还是等会儿再来吧。我刚打算离开,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将我拽回了原地。
“你利用朴正秀刺探我这里的情况,你又怎么解释?”
外婆?为什么会提到外婆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抽紧,准备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倚靠在门边。我压住剧烈的心跳,竖起耳朵,认真听着每一句话。
“如果你非要用‘刺探’这个词,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艾南说道,我第一次听见艾南的声音如此严肃冰冷。
“不是‘刺探’吗?”陌生男人冷笑一声,“朴正秀给你写的信都被我发现了,她告诉你关于梅洛林的一切情况,真是精彩的间谍大戏啊。梅洛林是我独有的,我不许任何人插手我的私事。”
“是吗?你的私事也包括把梅洛林刚出生的孩子抢走,把她逼疯吗?”
陌生男人突然沉默了。
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凑到门边,透过缝隙看见艾南站在一个书架前,一个眼神锐利、身穿高档正装的男人坐在扶手椅上,黑色的头发朝后梳起,露出高高的额头。
这个男人年轻时一定很英俊,如今虽然年过五旬,依然能看出他青春时期的痕迹。
艾南走向男人,说道:“哥哥,放开梅洛林吧。十八年过去了,你还抓着她有什么用呢?让我带她去美国吧,也许我能找到更好的医生……”
哥哥?我捂住了嘴。
艾南叫他“哥哥”?艾南是加尔斯的叔叔,这么说的话……难道这个男人是加尔斯的父亲?
“梅洛林是我的,是我私人的。”男人说道。
艾南将手放在男人的肩膀上,使劲按了按,声音很低沉,却有力地穿透了沉闷的空气:“不,洛林从来不属于你,你知道的。”
“她为我生了小孩,这个小孩叫我爸爸,我们是一起的!”男人突然激动起来。
艾南的五官抽动了一下,似乎被重拳击中,闭了闭眼,说道:“哥哥,你明知道你不配讨论这些。”
“我的确不配,我抛弃了她,但是我没有抛弃我们的孩子。洛林精神失常是因为她自己承受力太差,这一点我也尽量在弥补了。你带她去美国能做什么?让她恢复神志?别傻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何还放不下?梅洛林爱的人是我,不是你,从来都不是,这是她自找的后果。”
两人一阵沉默,兄弟互望着对方,持久不语。西边泛红,像一片汪洋血海。
艾南转身离开书架,突然冷笑了一声,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笑声短促,却接二连三,最终形成一片狂笑。艾南仿佛中邪般大笑不已,我看到他的眼里泛出晶莹的泪光。加尔斯的父亲则紧皱着眉头看着他。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有事再联络我。”加尔斯的父亲站起身,拿起外套朝门口走来。
我飞快地闪到走廊后的圆柱旁,听见脚步声逼近,高级男式皮鞋后跟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门“砰”的一声关上,将艾南疯狂的笑声隔绝在门后。
我大气不敢出,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走出来。
门后,艾南的笑声减弱,最后夹杂着几声呜咽,像猫头鹰凄厉的鸣声,令人毛骨悚然。我捏着照片,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姨妈背对着我,将几包洋葱圈码好,然后腾出一只手,往后伸来,在桌面上摸索着。我赶紧将手中的几罐豆豉辣椒酱放到她的手中。
姨妈转过头,愣了一下,问道:“你还在这里啊?”
姨妈将辣椒酱放好,拍了拍手,转过身,叹了一口气,拉开塑料椅子坐下,看着我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美奈?”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纠缠姨妈整整两个小时了,让她告诉我加尔斯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外婆有没有把内幕告诉姨妈或者妈妈。
毕竟问妈妈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得从姨妈这里下手。
“美奈,我答应过你外婆,这些事情永远不对外说。”她为难地看着我,“你希望我对外婆食言吗?”
“不是的,姨妈。”我诚恳地说道,“难道我们没有权利知道自己手中的果实到底来自何方吗?加尔斯有权知道这一切,而且我觉得他的父母不会让他知道一丁半点。”
半个小时前,我将偷听到的所有对话都如实告诉了姨妈,姨妈没有惊愕的表示,只是皱眉叹气,继而摇头,仿佛为一件精致的瓷器无意间被摔碎感到遗憾。
“加尔斯少爷他……你并不确定他不知道这些事,对不对?”姨妈小心地斟酌用词。
“我可以保证加尔斯什么都不知道。姨妈,不管外婆跟您说了什么,这毕竟是别人的秘密,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没权利处置它,对不对?”
姨妈看着我,摸摸我的头说:“美奈,你说话像个成年人了。”
我笑了笑,说道:“姨妈,告诉我吧,我保证不会乱讲。我只是……”我停顿了一下,想到了加尔斯落寞的表情,“我希望加尔斯不会被蒙在鼓里。”
“那孩子……唉,那是个好孩子,真可惜。”
姨妈伸手撩起额前的碎发,我看到有花白的颜色浮上姨妈的双鬓,心中一阵酸楚。我的家人都是如此善良、温柔,可以为了保护别人的秘密而死不松口。要她毁掉承诺,对她来说是多么痛苦的挣扎。
我握住姨妈粗糙的手,说道:“姨妈,对不起。您告诉我吧,我会谨慎地选择对加尔斯表达的方式。”
姨妈看着我,眼底浮起一抹严肃:“美奈,你知道当人知道秘密后会是什么结果吗?你在制造一枚炸弹。如果是我,宁愿不问,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有时候,人并不需要知道真相。”
“姨妈,我只问一个问题,艾南老师嘴里的‘梅洛林‘到底是谁,和加尔斯精神失常的姑姑有什么关系?”
“回答这一个就是回答了全部。美奈,算了,也许你是对的。毕竟加尔斯少爷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人不能不知道自己的源头在哪里。长话短说,梅洛林就是加尔斯的姑姑,现在叫宋善姬。”
我猛地坐直,看着姨妈。
“梅洛林是加尔斯的父亲宋秉旭当年婚外情的恋人,梅洛林生了一个孩子,宋秉旭的妻子不能生育,便抱走了这个孩子,最后导致梅洛林精神崩溃失控。
梅洛林在孤儿院长大,无亲无友,宋秉旭为了掩人耳目,对外称梅洛林是远方表妹,改名宋善姬,一直到今天。”
我很难相信从姨妈口中轻巧地说出的事情,是长达十几年的一个悲剧的真相。这个真相,姨妈只用了不到十句话就表达清楚,我却花了十分钟才缓过神来。
“姨妈,那个小孩……我是说……梅洛林的孩子……”我结结巴巴地开口,看着姨妈。
“我知道你猜得到,宋秉旭只有一个孩子。”
我目瞪口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依然震惊万分。
姨妈开了一瓶超市里最贵的山楂果汁放在我的手中,说道:“美奈,你的腿在发抖。”
我喝了半瓶果汁,酸甜冰凉的果汁滑过喉咙,进入胃中。
“好了,美奈,这件事我宁愿没有说过。如果你非要告诉加尔斯,一定要选择好机会。拜托了,那孩子命太苦了。”
姨妈站起身,继续摆放商品。我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姨妈将五香瓜子、虾片薯条、麻辣花生和蒜香青豆一一挂在白铁弯钩上。我开始后悔没听姨妈的劝告,非要打听这件事情。本来不关我的事,如今我却承担了一个如此巨大的秘密。我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在厨房忙了两个多小时,我终于将最后一块紫菜包饭放进了保鲜盒中,然后将保鲜盒放进了冰箱的保鲜层。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让加尔斯瞧不起,明显是讨好的举动,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为了讨好他,只是觉得他应该多得到一点真心的温暖和关怀,哪怕这种温暖并不牢靠,哪怕这份关怀来自于我。
为什么人们要如此残忍地伤害彼此呢?加尔斯的妈妈,梅洛林,宋善姬,飞蛾扑火一样的爱情,导致了自己的毁灭,也毁掉了其他人。
我转身走回卧室,发现地板上有个什么东西,于是弯腰捡起来。原来是毛线狗熊,一定是加尔斯无意间掉在这里的。毛线狗熊的脑袋耷拉在肩膀上,鼻子朝着我。我眨了眨眼,一个念头浮现出来。
对,就这么办吧。
第二天。
午餐时间,我在餐厅找到了加尔斯。他每次都坐同一个位置——紧挨餐厅的窗户旁边,一棵巨大茂盛的盆栽棕榈在两米远的地方投下阴影,也圈出一小块相对独立的空间。
我把保鲜盒推到加尔斯面前,他正低头往自己的炒面上撒胡椒粉,不时咳嗽几声。他抬起头,见到是我,目光落在他眼前的保鲜盒上。盒中,黑色紫菜包饭摆放整齐,看上去还不错。
“看什么看啊?给你的,我……呃,柳美奈大厨亲自做的,全球独家,你就偷笑吧。”我大大咧咧地说道,坐在他对面,尽量表现得自然,将之前画室的那场尴尬掩盖过去。幸好加尔斯似乎对我在画室里情绪突然失控的事没什么印象,也许是他不想让我太难堪,总之我们的沟通算是正常。
加尔斯瞪了我半天,问道:“你在里面放了臭豆腐,是不是?”
“不吃算了。”我伸出手准备拿走盒子。
加尔斯眼疾手快地将盒子拿过去,揭开盖子,眉头皱了皱。
我目光一扫,心都凉了,怎么回事?
紫菜软塌塌的,蛋皮也切得不均匀,好像还有黄瓜籽掉了出来。唉,明显是失败的作品啊!昨晚在灯光下看着觉得挺好的啊,怎么放了一晚上就变成这副样子了?不怪加尔斯会疑心,这样的包饭,明显就是要害人的嘛!
“哎呀,怎么成了这样?别吃了。”我伸手将盒子拽回来,慌张地盖上,“刚做好时看着还行。”
“算了,反正味道不差就行了。”加尔斯推开我的手,用筷子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嚼了嚼,点了点头,“还可以忍受。”
“如果真的很难吃,就别吃了。加尔斯,我不会怪你的。”唉,柳美奈,你真是什么都做不好,做个紫菜包饭都变成“杀人武器”,你这哪是送温暖,明明是放把大火烧人家。
可加尔斯一个接一个地吃起来,他把炒面推给我,说道:“我估计吃不下了,这盘炒面还没动过,你吃了吧。”
四周响起一阵倒抽凉气的声音,这种声音我都听习惯了。自从我和加尔斯共用画室的消息传开后,这种倒抽凉气的声音和嫉妒的目光就不断出现,我走到哪里,都有目光钉在背上,回头去找又找不到,似乎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嫉妒啊嫉妒,女人永远无法解除的魔咒。
我用筷子搅拌一下面条,从衣兜里拿出毛线狗熊递给加尔斯。加尔斯一把抓过狗熊。
“哎呀,我找了好几天,你在哪里发现的?”加尔斯惊喜地问道。
“在我家的地板上,可能是那天晚上你无意中掉的。”我说道。
四周倒抽凉气的声音瞬间如海潮般涌过来。
唉,无奈啊无奈……“咦,它的脑袋安回去了?”
“嗯,是我缝上去的。”
看来我遗传了外婆的心灵手巧,缝点东西还挺快的。
加尔斯翻来覆去看着毛线狗熊,最终将毛线狗熊收起来,夹起一个紫菜包饭,嘀咕了一句,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清是“谢谢”两个字。
“柳美奈,这个做得还算及格啦。我妈从来不给我做这个东西吃,她好像不喜欢做饭。嗯,是她太忙了。”加尔斯将空盒子推给我,将一叠画册收起。
我鼻子一酸,眼泪涌了上来。我赶紧擦擦眼角,却已经被加尔斯看见了。
“怎么了?”加尔斯停止堆叠画册。
“啊,没事没事。”我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行,不是现在,柳美奈,不是现在。一切已成往事,我不能用那些泛黄发旧的真相来破坏加尔斯此刻的喜悦和平静的生活。再等一下,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不是现在,再等等。
“对了,这个给你。”加尔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矩形盒子,递给我。
我瞪大了眼睛,怎么又是一部新款的苹果手机?
“不用太感谢我,我这个人就是对手下太慷慨了。”加尔斯说道。
我心中一阵感动,却依然嘴硬地说道:“谁是你的手下,明明是助理。”
“助理也算啊。”加尔斯不服气地说道。
我没有回击他,眼泪似乎更多了,我知道这次不是为了加尔斯的身世而感到悲伤。别人给他一点点阳光,他就超级满足,而且会回报,这是缺爱的孩子都有的症状吧。
我吸着鼻子,抬起头,目光定格在桌旁的一角,棕榈树宽大的叶片后,安左赫的目光正在搜寻着什么。他很快发现了我的目光,看着我,露出了笑容。
他快步走来,来到桌前。我有点紧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加尔斯的表情僵了一下,安左赫也发现了加尔斯。我赶紧拉了安左赫一把,拽着他坐下。此时不讲和,更待何时?
“安左赫,你吃东西了吗?吃点什么?”我问道。
加尔斯继续堆叠画册,安左赫咳嗽了一声,摇摇头,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来找你是……”安左赫说着,扫了加尔斯一眼,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周末我要出海,去太阳岛,你去不去?”
加尔斯站起身,安左赫却对他说:“还有你,加尔斯,你要是愿意,也一起去。”
两人一直没看对方,但是我知道,这一刻隔阂已经解除,两人和解了。
“知道了。”加尔斯闷声说道,然后离开了餐桌。
“别迟到!”安左赫朝他的背影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