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看得出,在对待孙二娘、顾大嫂时,作家似乎把她们完全“男性”——《水浒传》豪侠化了;在对待扈三娘时,作家又完全把她“女人”——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化了,他似乎忘记了她也是《水浒传》的英雄。作家显然是在追求着另一种审美情趣,一种市井小民的审美情趣,而且在迎合着市井小民的低级趣味。看一看《水浒传》作者写武松在十字坡酒店中,武松有意,实也是无端调笑孙二娘的那一段,以及写孙二娘在酒中下蒙汗药,要将武松等麻翻,武松看破其中的机关,把这酒泼在僻暗处,却装做晕倒那一段,大家就会觉得我上面所说的那段话说得一点也不错:武松道:“我从来走江湖上,多听得人说道:‘大树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那妇人道:“客官,那得这话?这是你自捏出来的。”武松道:“我见这馒头馅肉有几根毛,一像人小便处的毛一般,以此疑忌。”武松又问道:“娘子,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那妇人道:“我的丈夫出外做客未回。”武松道:“恁地时,你独自一个须冷落。”……
那妇人欢喜道:“今日得这三头行货,倒有好两日馒头卖,又得这若干东西。”把包裹缠袋提了入去,却出来,看这两个汉子扛抬武松。那里扛得动,直挺挺在地下,却似有千百斤重的。那妇人看了,见这两个蠢汉,拖扯不动,喝在一边,说道:“你这鸟男女,只会吃饭吃酒,全没些用!直要老娘亲自动手。这个鸟大汉,却也会戏弄老娘。这等肥胖,好做黄牛肉卖。那两个瘦蛮子,只好做水牛肉卖。扛进去,先开剥这厮。”那妇人一头说,一面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这两段描写,全都是有意的嬉笑谐噱,完全是漫画化的夸张。这种嬉笑谐噱、漫画化夸张,正是说书人说书时使用的迎合听众的习惯做法和习惯口气。而书中作者的那些轻松的,甚至是带着欣赏的“只等客商过往,有那入眼的,便把些蒙汗药与他吃了便死。将大块好肉,切做黄牛肉卖;零碎小肉,做馅子包馒头”,以及“人肉作坊里……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等等的血腥描写,便更是一种迎合市民低级趣味的表现。目的不过是要刺激读者(听众)的感官。作者的这种把杀害过往客商的行为当作英雄行为的心态和做法,是无法令当今的读者认同的,这也正是我们不能一概赞同《水浒传》作者的地方。
不过,这三个女将,也自有她们够得上英雄称号的地方。比如,当乐和前去报信,告诉顾大嫂她的两个表兄弟解珍、解宝无端被毛太公陷在监牢里时,顾大嫂就显得比她的丈夫孙新、比她的伯伯孙立更有正义感,更有一股子豪气。作品写道: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甚么道理,救我两个兄弟?”孙新道:“毛太公那厮,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他不得。”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当孙新提出邀请哥哥和在登云山落草的邹渊、邹润时,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去请他叔侄两个来商议。”孙新去请人,她则在家“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排下桌子”,等候这兄弟俩的到来。邹氏兄弟提出劫牢后上梁山泊入伙。她马上说:“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顾大嫂大胆、果断,从一开始就成了这场劫牢戏的领军人物。
顾大嫂劫狱
尔后顾大嫂又和丈夫用计,将孙立骗到家中。“直言拜禀:……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上梁山泊去了。如今朝廷有甚分晓,走了的倒没事,见在的便吃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又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先是用“吃官司”来撼动孙立的心,既欲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显出对伯伯的关心。对于人情物理,对于官府的认识,顾大嫂堪称深刻。当孙立推脱,她又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们今日先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顾大嫂身边便掣出两把刀来。……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硬中有软,软中又有硬。当孙立还用回家取行李为托词时,顾大嫂则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逼得孙立只好叹一口气,答应:“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却得开?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一切早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劫牢时她也是一马当先,扮作个送饭妇人,进得牢来,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身边便掣出两把明晃晃尖刀来。……一踅,踅下亭心边去。……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完全是《水浒传》中那些杰出豪杰如武松、李逵的做派,一个表面上粗野的女人竟是这等有决断、有识见、有思量且又英勇无比!
潘金莲说“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这顾大嫂才真是那样的女人。她岂不是个女豪侠?
那个扈三娘尽管在宋江赐婚时显得“太女人”,但在战场上却也是八面威风,颇似那穆桂英、樊梨花。在她出场前,作者有意造势,先通过李应的口说扈家“庄上别的不打紧,只有一个女将,唤做一丈青扈三娘,使两口日月刀,好生了得。”接着写梁山英雄攻打祝家庄,“扈家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一骑青鬃马上,抡两口日月双刀,引着三五百庄客,前来祝家庄策应。”梁山军中王矮虎出阵相迎。“这王矮虎如何敌得过,拨回马,却待要走,被一丈青纵马赶上,把右手刀挂了,轻舒猿臂,将王矮虎提离雕鞍,活捉去了。”扈三娘确实被写得威风凛凛、英雄无比。
孙二娘作为一个“好汉”的表现,却似乎只在她于作案之时很有原则——所谓“三等人”不杀,在于她没有把鲁智深等英雄变成她的馒头馅子这一方面。《水浒传》的作者好像认为,这就是她的“好义气”,而一个人“好义气”,她就是条“好汉”;至于其他客商有多少变成了人肉包子,他是不管的,好像只有鲁智深那样的英雄才是人。这见识在今人看来,总有点怪怪的不近人情、不讲人权、不讲人道。
上梁山以后,三个女将也还有几次出色的英雄表现。比如,小说写呼延灼奉命攻打梁山,梁山迎战,第四拨一丈青扈三娘人马已到,大叫:“花将军少歇,看我捉这厮。”于是两个正在征尘影里,杀气阴中:一个使大杆刀,一个使双刀。两个斗到二十余合,一丈青把双刀分开,回马便走。彭玘要逞功劳,纵马赶来,一丈青便把双刀挂在马鞍鞒上,袍底下取出红锦套索,上有二十四个金钩,等彭马来得近,扭过身躯,把套索望空一撒,看得亲切,彭玘措手不及,早拖下马来。孙立喝教众军一发向前,把彭捉了。又如写她战呼延灼:两个斗到十合之上,急切赢不得一丈青,呼延灼心中想道:“这个泼妇人在我手里斗了许多合,倒恁地了得!”心忙意急,卖个破绽,放他入来,却把双鞭只一盖,盖将下来。那双刀却在怀里,提起右手铜鞭,望一丈青顶门上打下来。却被一丈青眼明手快,早起刀只一隔,右手那口刀,望上直飞起来。却好那一鞭打将下来,正在刀口上,“铮”地一声响,火光迸散。小说写梁山派兵攻打华州救史进,顾大嫂奉吴用之命,“扮做贫婆,潜入城中,只做求乞的”,打探动静。顾大嫂头髻蓬松,衣服蓝缕,杂在众人里面,捵入城来,绕街求乞。到于衙前,打听得果然史进陷在牢中……次日,提着饭罐,只在司狱司前,往来伺候。见一个年老公人从牢里出来,顾大嫂看着便拜,泪如雨下。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么?”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大郎,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强人,犯着该死的罪,谁敢带你入去?”顾大嫂道:“便是一刀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只可怜见,引老身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说罢又哭。那老公人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一个妇人家有甚利害?”当时引顾大嫂直入牢中来,看见史进项带沉枷,腰缠铁索。史进见了顾大嫂,吃了一惊,则声不得。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别的节级,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即忙出去,饶你两棍!”顾大嫂见这牢内人多,难说备细,只说得,“月尽夜打城,叫你牢中自挣扎”。史进再要问时,顾大嫂被小节级打出牢门。史进只记得“月尽夜”。这三段文字,就写得扈三娘跟上梁山前一样,是个女英雄;而顾大嫂也仍然机敏、大胆、有决断。但大多数时候,三个人却是作为一个小群体,与她们的丈夫一起在战场上出现的。比如攻打北京时,小说写道:“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来。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爬上鳌山,放起火来。”打高太尉时,“孙二娘、顾大嫂两个穿了些腌腌臜臜衣服,各提着个饭罐,随着一般送饭的妇人,打哄入去。……近有二更时分,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两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三个女将和她们的丈夫完全融进了梁山的众英雄之中。梁山的事业发展了,而“三女将”自己的棱角却慢慢地磨去,人物的个性也慢慢地消失了。
从三女将的人物塑造之中,我们见识了另一种男性话语,一种与上面所写到的,在塑造“三****”时,男性从自己的角度对女性进行道德评判有所不同的话语。这是一种按照男性的要求,把女性完全男性化的话语。作者完完全全是将她们置于男性侠义英雄的道德层面上来进行形象的塑造的,突出的也只是个“义”字和“勇”字。上面描写“三****”时使用的话语有时显得不公平、不合理;描写“三女将”时使用的话语则有时显得不合人情。尽管在宋代的“说话人”(说书人)中也有不少女性,《水浒传》成书前也经历过一个“说话”(说书)阶段,难保没有女艺人说《水浒传》故事,但成书后的《水浒传》却肯定基本上是一部男性控制话语权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