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很抢眼的人物说过了,抢眼的,被人们反反复复说过的人物也得来说一说,不知道能不能说出点新名堂……
(一)追踪水浒英雄的原生态
——对宋江、吴用、武松、鲁达、石秀的考察
“水浒故事”,或者说宋江三十六人的故事,从宋江那支队伍起事开始,就在民间广泛流传。起先也许是一个一个人的传说,一个一个人的故事,至少到宋末元初时期,作为一个集团性的故事,应该已经初具规模,这从龚开的《宋江三十六赞》和无名氏的《宣和遗事》可以看出。从早期的民间故事、小说、戏曲,到《水浒传》的成书,其间经历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不仅整个“集团”的故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是其中单个人物的故事,也发生了巨变。所谓水浒英雄的原生态,就是指的在《水浒传》成书以前,那些未经文人加工,或者很少加工的民间故事和其他文艺形式中的水浒英雄形象。
追踪这些英雄的原生态面貌,当然是个相当困难的事情,因为,现在我们已经看不到当初这些水浒故事的详细材料,但从留存的一些文献中,我们还是可以发现这种变化的蛛丝马迹。而且正因为困难,这探索就更有意思。
宋江
关于宋江,我已经在《从历史原型到艺术典型——宋江形象的市民化》(见《水浒新议》235页)中做过探索。在今存的《水浒传》人物中,宋江是保存原始资料最多的一个。《宋史》里不少地方有关于他的片言只语的记载。《宋史》的记载,虽然也有不少传说的东西,比如说他以三十六人横行河北,官军莫敢撄其锋,就明显有市人说书成分。但《宋史》毕竟是史书,还不能说里边记载的宋江,就属于“宋江形象”的原生态。原生态的宋江形象保存在另外一些文献中。
元人陈泰曾说过:他童年时代,就曾听年老人讲宋江的故事。至治癸亥秋九月十六日,坐船经过梁山泊,船夫还告诉他,宋江的妻子曾经在这湖里种荷植菱,自食其力。宋江自己则是个勇悍狂侠的人,为人很讲义气,与弟兄们有“来时三十六,归时十八双”的生死盟约,抢得了财物,也与弟兄们分享(见陈泰《所安遗集补遗》,转引自马蹄疾《水浒资料汇编》)。这显然都是些民间传说。最早期传说中的宋江,好像多在乡间活动。到《宣和遗事》中,宋江是郓城县的押司,晁盖等劫了生辰纲,“宋江星夜走去石碣村,报与晁盖,暮夜逃走去也。”《遗事》中也有刘唐奉晁盖之命,给宋江送金钗一对的事情;父亲病了,他告假回家探望,直到治好了父亲的病才往县城“公参勾当”;路上遇见董平等四人,因董平没有抓获晁盖,又“做了几项歹事勾当”,宋江写信将他们推荐上了梁山;在《宣和遗事》里并没有后来《水浒传》宋江“仗义疏财”救济阎婆惜母女的情节,阎婆惜不过是他的故人——老相好,而宋江杀阎婆惜则是因为“阎婆惜又与吴伟打暖,更不睬着。宋江一见了吴伟两个,正在偎依,便一条忿气,怒发冲冠,将起一柄刀,把阎婆惜、吴伟两个杀了;就壁上写了四句诗,诗曰:‘杀了阎婆惜,寰中显姓名。要捉凶身者,梁山泊上寻。’”看上去,这里的宋江,也还是个很讲朋友义气,并专一结交匪类的“勇悍狂侠”的人。他上梁山是因为在玄女娘娘庙中获得了一部天书,天书上有三十六人姓名,又有藏着宋江日后“海内聳威风”的暗语。上山后他“略州劫县,放火杀人……劫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这个宋江形象,很可能基本上还是传说中的那个宋江,或者说与传说中的宋江相当接近。当然,其中已经增添了一些文人的理念。到元杂剧中,文人加进去的东西自然就更多一些,比如,那里面的宋江也是郓城县里的司吏,杀阎婆惜后,他先是到官自首,发配江州,途中经过梁山,被晁盖救上山;与《宣和遗事》的主动上山便有区别。到《水浒传》,这区别就更大。
宋江的义,在《水浒传》中也有迹可寻,他的绰号就叫“孝义黑三郎”,又唤作山东“及时雨”。“仗义疏财”是他的最大性格特征,也是他赢得最多赞誉并最终能成为梁山最高头领的品格。但宋江的“勇悍狂侠”的性格却基本上被《水浒传》的作者磨平了。杀阎婆惜是被婆惜逼得没有办法。杀阎婆惜后,先是辗转亡命,曲曲折折,直到走投无路,这才上了梁山。不仅“勇悍狂侠”的个性消失了,有时还显得卑微猥琐,总是“逢人便拜,见人便哭”,一把眼泪鼻涕地说着“小吏小吏,罪人罪人”之类的话,就是上梁山后,依然这样。从这一点看,《水浒》电视剧中演员所演宋江,那种连走路都迈着碎步的猥琐样子,还真是抓住了这个人物的本质特征。《水浒传》的最后写定者,是要将宋江塑造成一个“仗义疏财”的仁德君子,一个忠心为君的忠义典型,一个与刘备有点相似的人物。
但《水浒传》中也还有些故事,保留了或者说透露出原生态宋江的那种“勇悍狂侠”的性格特点。比如说第三十四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霹雳火夜走瓦砾场里”里的那个宋江的形象。那个宋江为了收服秦明,使出“绝户计”,派人扮作秦明的模样,把青州“城外,原来旧有数百人家”,放“火烧做白地”,“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又派人扮作秦明的模样“去家中取老小”。让慕容知府杀了秦明的“妻小一家人口”,绝了秦明的归路。弄得秦明“只得随顺”。不很有点早期传说中那个不顾王法的宋江的影子?
当今的许多学者,总爱把过去社会里那些“作乱”的人,包括强盗、土匪都看成农民起义,于是《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大闹天宫被说成是农民起义,尽管这猴子只是形单影孤的一只;于是北宋末年的宋江,当然地也成了农民起义领袖。但在当时人——普通文人、民间百姓——的眼中,孙猴子闹天宫固然不能算农民起义,宋江实际也只是个有些侠义气的强盗。倒是《水浒传》的作者大大地美化了宋江和他的这支队伍,把这批人写成了忠肝义胆的英雄,以寄托自己的理想、情怀和愿望。
对于“侠义强盗”,甚至“侠义小偷”,中国的许多传统文人是喜欢赞扬的,因为他们既不会彻底造反,也不会彻底扰乱这个社会,又具有一定程度的正义感,会干些劫富济贫的事情,能为社会消除一些不平。关于这一点,中国古代的小说多有表现,我们可以数出一大串这一类的戏曲、小说人物:《盗御马》里的窦尔敦、《绿牡丹》中的鲍自安、花振芳、《儿女英雄传》里的十三妹、《神偷寄兴一枝梅》里的小偷懒龙,甚而《宋四公大闹禁魂张》里的宋四公、赵正等等。而反过来说,真正能获得大多数文人青睐的,也绝不会是正经的农民起义队伍,除非他们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成了开国英雄,或者帮助过新朝,为新朝的建立起过奠基作用,像《隋唐演义》瓦岗寨的程咬金一伙,像《英烈传》里的郭光卿等等。龚开赞扬作为侠义之盗的宋江,李贽、袁宏道赞扬《水浒传》中的宋江,他们赞扬过方腊吗?在晚清之前,又有几个文人肯去赞扬方腊起义?又有多少文人赞扬过李自成、张献忠?
吴用
在当今的《水浒传》中,吴用是个诸葛亮式的军师型人物,他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个体人格比较完美的人物。在他出场的时候,《水浒传》就称赞他道:万卷经书曾读过,平生机巧心灵,六韬三略究来精。胸中藏战将,腹内隐雄兵。谋略敢欺诸葛亮,陈平岂敌才能。略施小计鬼神惊。字称吴学究,人号智多星。但龚开的《宋江三十六赞》里对他的评论却是这样的:“古人用智,义国安民;惜哉所予,酒色粗人”。
从这赞词的前两句,我们可以推知,与现今的《水浒传》一样,早在宋末元初时期的水浒故事中,吴用就是个善于用计,摇鹅毛扇的人物。龚开只是可惜他没能像诸葛亮、陈平等那样将这机巧心灵用在为国为民上。在《宣和遗事》里面,则记载着他随同晁盖劫取生辰纲的事,现存的《水浒传》更用了很大的篇幅来叙写这件事。将这前后的故事联系起来进行推测,早期水浒故事中那个劫取生辰纲的谋划人,很可能也就是这吴用。
《赞》中还说,吴用是个“酒色粗人”,在现行的《水浒传》中,我们就很难找出这个“酒色粗人”的吴用的明显痕迹。只在极少数地方,偶尔还留下让人依稀可辨的蛛丝马迹。比如说,《水浒传》写吴用,说他本是个村学究,一见刘唐与雷横拼死搏斗,而刘唐又自称是晁盖的外甥,马上便觉得“必有些蹊跷”;后来听晁盖说刘唐是来送一套富贵的,“正要求请教授商议”,他又说“小生见刘兄赶得来蹊跷,也猜个七八分”,而且毫不犹豫便帮晁盖进行策划。在乡里面,他结交的是晁盖、阮氏三雄。晁盖有财有势,刘唐、公孙胜要劫生辰纲,特地从远处来找晁盖;阮氏三雄除打鱼外,还贩卖私盐,可见他们都不安分。而这教授本身显然也是个慕富贵、不安分的角色。另外,吴用为邀朱仝上梁山聚义,竟然吩咐李逵将一个五六岁的小衙内活活摔死;为取卢俊义上山,硬是使计,害得卢俊义身陷牢狱,差一点被杀,还把一座北京城变成一片火海,无数百姓死的死,伤的伤,完全是只计目的,不择手段。这些个时候,我们便不见他的身上有一点仁德的儒士气味。宋江希望朝廷招安,吴用也说过不少反对的话,当然他主要是在等待时机。抓时机是军师的职责,反招安则显出了一个强人的本质。从这些地方,能不能看出原生态吴用“酒色粗人”的一丝印迹呢?
“惜哉所予,酒色粗人”会不会是说可惜他没把这智慧用在“义国安民”方面,而用在帮助那些酒色粗人身上呢?这可能性不大,因为龚开在《宋江三十六赞》的《序》中说过:“余年少壮时,慕其为人”,又将他们与“盗圣”“柳盗跖”相提并论,称赞这三十六人“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他为宋江三十六人作画作赞,正是希望类似宋江的一批人,包括绿林强人,能够从元蒙统治下恢复大宋江山,是一种寄托。吴用的成为诸葛亮式的军师,也完全是《水浒传》作者的功劳。
武松
宋末元初罗晔的《醉翁谈录》“说话”名目中有“武行者”,在《宋江三十六赞》中,龚开说:“行者武松。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财气,更要杀人。”这似乎就是那个早期武松的原生态形象。
早期的武松就是个“行者”,肯定无疑,他应该谨守佛家的“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贪酒。但这个行者,却是“酒色财气,更要杀人”。五戒之中,他最起码犯了三戒——杀生、淫邪、贪酒。是否偷盗、妄语,虽不能妄下断语,但一个既杀人又淫人的酒肉“行者”,那偷盗、妄语的坏习气,怕也难免会沾上点。可惜,从今存的早期武松故事中,看不出来武松是怎样的具有这种性格。
在现行的《水浒传》中,武松成为行者以前,景阳冈上,他赤手空拳,打死了常常出来伤人的吊睛白额虎。漂亮的潘金莲极力引诱他,他坐怀不乱,拒绝了一般人难以拒绝的色诱。为替哥哥报仇,他斗杀了西门庆。为帮朋友施恩夺回快活林,他醉打了蒋门神,如此等等。金圣叹对武松似乎特别偏爱,说“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说他“豪杰至性,实有大过人处”,甚至赞他为“天人”。
从现存的《水浒传》中,能不能找出点原生态武松的故事留存呢?
武松好酒,《水浒传》里多有表现,最最有名的是他在“三碗不过冈”的酒店里,连喝十八碗。帮施恩去打蒋门神,一路上遇酒店就喝,“约莫也吃了十来处酒店”,一个酒店喝三两碗,少说也有二十几碗。在那张都监家里,先是喝过五七杯,换大钟后又喝了几钟,玉兰出来劝酒,一连又饮了十数杯。这好酒的情状,《水浒传》是描绘得淋漓尽致。大约原生态中的武松也不过如此而已。
至于那好色,《水浒传》里,似也有一点遗存。“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一回,写武松戏弄孙二娘,假装被蒙汗药蒙倒,待孙二娘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绢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把两只手一拘,拘将拢来,当胸前搂住。却把两只腿望那妇人下半截只一挟,压在妇人身上,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
这整个情节,是不是有点色?还有“武松大闹飞云浦”一回,小说写张都监设计,让武松到内宅喝酒赏月,叫一个漂亮养娘玉兰给武松唱曲劝酒。武松虽然不“敢抬头”,到底“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张督监要将玉兰送给他“做个妻室”,他虽然也说“量小人何人,怎敢望恩相宅眷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似乎在推托,但接下来“当时一连又饮了数十杯”的举动,似又说明他不仅接收了,而且相当高兴,以至意识模糊,着了张都监的道,被人捉住。这可能也是原生态武松好色的留存。
说到那“还要杀人”,则原生态武松的形象,在《水浒传》中留存的也很不少。比如,为哥哥报仇,他不仅杀了潘金莲,那手段的残忍颇令人不敢逼视: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斡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后来他又在狮子桥斗杀了西门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