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特别要讲到“张都监血溅鸳鸯楼”一回。在张都监府上,武松是大开杀戒,不仅杀了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一个养马的、两个丫环、两个仆侍以及张都监的夫人、张都监要送给他作妻小的玉兰、两个小的、两三个妇女共十四五人,都被他杀尽,直“杀得血溅画楼,尸影灯横”,刀都卷了起来,“方才心满意足”。在这一回中,小说写武松先杀了一个丫环,另一个“却待要走,两只脚一似钉住了的,再要叫时,口里又似哑了的,端的惊得呆了”,后面,有一句话很值得我们注意,“休道是两个丫环,便是说话的见了,也惊得口里半舌不展”,这正是当时说话艺人讲说时的语言,说明这武松确实是民间艺人口中的原生态武松,也就是那个“更要杀人”的武松!
关于武松爱财,《水浒传》一书,很难看出,也只“张都监血溅鸳鸯楼”一回,写武松在杀了养马的之后,“却把后曹一床单被包了散碎银两,入在缠袋里”;杀死张都监等三人后,“把桌子上银酒器皿踏匾了,揣几件在怀里”,也许还能叫人依稀想起点他爱财的样子。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一回,正是保存原生态武松形象最多的一回。
鲁智深、石秀
上述三人之外,鲁智深、石秀、燕青也很有一些可以讲说的地方。关于燕青,我在下面还要讲到,这里暂且略过。
宋末元初人罗烨的《醉翁谈录·小说开辟》说话名目中,关于说水浒故事的有“武行者”、“青面兽”、“花和尚”等数目,其中“花和尚”可能就是讲的鲁智深故事,但这个故事的内容是什么,现在已经无从知晓;在《宣和遗事》中,鲁智深是最后上梁山的三个人之一,另外两个人是征剿梁山的统兵将领呼延绰以及随同呼延绰征剿的投降海贼李横。他们因为“屡战屡败,……反叛朝廷……”鲁智深究竟为什么上梁山,书里面没说。在《宋江三十六赞》里面,是这样说的:“花和尚鲁智深:有非非儿,出家尤好;与尔同袍,佛亦被恼。”这个赞词里的前两句意义不明,但后两句的意义却说得相当明白,那个鲁智深是个不怎么遵守佛教戒律的和尚。会不会有点好色,从今存的《水浒传》中已经很难找出来了,而其他方面的不守戒律的情况,则在今存《水浒传》里还保存了一些。
这“佛也被恼”四字,讲的当然是鲁智深出家后的事。《水浒传》里,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后,东躲西藏,最后被迫在五台山做和尚。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可是做了和尚的鲁智深,一不“坐禅”,“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一开始,就闹得人不能安生;二是,入五台山不久,便到山门之外抢酒喝。喝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还说自己只“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破了酒戒,乱了清规;三是下山去喝酒吃狗肉,还怀揣狗肉回寺,又将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所作所为,岂不正是“与尔同袍,佛亦被恼”的注脚?只是,读了这故事,对鲁智深的行为,我们并没有什么反感,只觉得好笑,甚而有时反会觉得一股酸楚,一种英雄末路的酸楚。只觉得当和尚不应该是鲁智深这样一个英雄应该有的归宿。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一回,有两句赞语说那鲁智深:“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和尚。”“醉魔君”“花和尚”是不是原生态鲁达面貌的一部分?
关于石秀,《宋江三十六赞》说他“石秀拼命,志在金宝,大似河豚,果腹一饱”。石秀的拼命个性,现今的《水浒传》中依然保留了,比如说,大名府救卢俊义,独自一人,“掣着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说着就从“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完完全全一副拼命的架势。但要说他拼命是为了金宝,而且贪得无厌,则从今存《水浒传》中石秀的身上,就一点也看不出来。
《水浒传》的作者,显然对早期的水浒故事,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进行了再创作。
几点启示
追踪原生态水浒英雄的形象,给了我们一些什么样的启示?最少有如下几点:
一、《水浒传》作者对水浒英雄的创造,有着不可磨灭的不朽功勋。他使水浒英雄向着完美人格一方演进,虽然其中难免着上我们今天看来觉得是落后了的思想观念的烙印,但更多的却是对传统美德的颂扬,我们的一些政治家,甚至是一些专家学者,总爱强调“封建文人改纂”的落后面,实际这很不符合历史的实际。
二、《水浒传》成书之前,原生态的水浒英雄,只是一个个带着侠义气的绿林强人,成书后也绝不会是什么农民起义领袖。
三、我们不能再把历史上所有与社会上的某些官员及某种社会势力处于某种敌对状态的“作乱”的人都说成是农民起义。就是农民起义队伍,对社会也有相当大的破坏,方腊如此,张献忠、李自成也如此,甚至包括太平天国、义和团等在内。把农民起义当作推动历史发展的唯一动力的观念应该纠正。
(二)吴用运筹帷幄艺术一例
——“智取生辰纲”
吴用是《水浒传》里的军师型人物,他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很像《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西汉演义》里的张良。按照《水浒传》的描写,他为梁山,为宋王朝,建立了许许多多的功勋。“智取生辰纲”是他“初出茅庐”为梁山开基所立下的第一功。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如果说整个《水浒传》是一件大艺术品,“吴用智取生辰纲”,就可以说是这件大艺术品中的一件精美绝伦的小艺术品。那骗杨志的设计,就可说是吴用——当然,说到底还是作者——的一个杰作。单这个杰作,就足以说明,吴用确无愧于“智多星”的绰号,无愧于“加亮先生之号不虚也”的评语。
一个多彩的形象,得有一定的铺衬,所谓“红花也要绿叶扶”。作为这件艺术品里吴用这个人物铺垫陪衬的是那个精细过人的英雄杨志。如果说整个“智取”是一幅精美的图画,则对杨志的描写,便是这个画面的亮丽的底色,有了这一抹底色,整个画面就更加凸出。
在先,杨志在演武场上,就曾一败周谨,二败急先锋索超,显得武艺高超,英雄无比,这且不说。受命押生辰纲上东京,杨志先曾一口应允:“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但当梁中书要“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拨十个厢禁军押着车子,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要起身去”时,杨志却说:“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人去。”当梁中书采纳了他的意见,重作了安排,杨志又答应了。可就在一切准备就绪,要“委领状”的时候,梁中书突然提出,要派谢都管并两个虞候与杨志同去,杨志又说“去不得了”。
小说为什么这样不惜花费大量笔墨,反反复复,写杨志答应去又不肯去,答应去又不肯去?分析起来,作者的目的都在为杨志的“精细”出色。
杨志第一次答应去,何以又不肯去了呢?因为他深知,财物诱人,而所过之处,又“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这样大张旗鼓,无异于告诉强人,招人来抢,更何况押运的人再多,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他实在无法保障这十万贯金珠宝贝的安全。于是,他告诉梁中书,“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余挑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作脚夫挑着”,方才去得。这已可见杨志的精细。第二次应允去而又不肯去,则是因为他知道,如此一来,在那危机四伏的路途之中,自己可能时时被掣肘,难以避让风险。直到梁中书当面交代都管和虞候,一切都听杨志调遣,杨志这才“领状”,押着生辰纲上路。杨志不仅精细,抑且深通人情世故。
路途之中,小说则一再描写杨志的谨慎: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息。可天不作美——“天气热了行不得”。挑着担子的厢禁军不理解杨志的意图,一方面怨怅“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怎地正热里要行?”一方面是见了林子就要歇息。杨志不允,怨气累积。单只这些厢禁军还好办,因为他们毕竟得听杨志的。渐渐的,都管、虞候也不耐了。到黄泥冈,老都管发作了,双方发生剧烈的争执。争执的焦点是此处是否安全。这争执中,有几点极可注意:
一是那杨志确有可议的地方,一个军汉说:“杨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这话说得并不过分,杨志确实不把这批军汉当作人待,“‘这畜牲不怄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这是杨志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一个不在黄泥冈停留的十分正确的决定,因为杨志的粗暴没能获得众人的支持。再加上本就对杨志不满的都管站到了众军汉一边,终于导致在黄泥冈的耽延。而杨志的问题则与他出身于世代军官家庭的身份地位有关。
二是老都管喝道:“我在东京太师府里作奶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子大小的官职值得恁地逞能!”杨志早就担心掣肘的事出现了。一个豪门的奶公,就视“无千无万”个军官为无物,怪不得今天也有人在省部领导干部的家中安排保姆,怪不得也有人要走首长司机的后门!怪不得杨志没能坚持到底!杨志实际也不能坚持到梁中书改变主意的地步,因为他到底不是梁中书的心腹,先前的器重,不过是为了后来的利用,这就是金圣叹说的,“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在总结杨志之所以会失去这十万贯金珠宝贝的教训时,金圣叹又要人谨记“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训者”。说这十万贯金珠宝贝被劫,正是梁中书自己造成的。
三是在争执之时,杨志指出都管是城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都管则说自己四川、两广都曾去过,杨志回答说:“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都管马上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这都管也会,或者说也要无限上纲!
正在激烈争执之时,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杨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弦开始绷紧。杨志拿着朴刀赶过去,却见七个贩枣客人。这些客人一见杨志,先“齐叫一声‘阿也!’”显得十分胆小。当杨志喝道:“你等莫不是歹人?”这七人又说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杨志本怀疑这七人是强人,这七人反认杨志是强人。对答之中,杨志的武装渐渐被解除了,他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了。本要向都管虞候众军汉证明自己判断的正确,却反遭了都管和众军汉一顿嘲笑,弄得自己没趣起来,“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绷紧的弦松下来了。
此时一个卖酒的来了,众军汉凑钱要买酒解渴,杨志的神经又开始紧张,一边要打军汉,一边指责这班“村鸟”,“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这番话镇住了军汉,却引来卖酒的一顿数落。买枣子的又上场了。他们却不管酒中下没下蒙汗药,要买酒喝。卖酒的此时反拿乔不肯卖了。好容易商议得买下一桶喝尽了,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得你,多少价钱。”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七个客人道:“五贯便依你五贯,只饶我们一瓢吃。”“饶不得,做定的价钱。”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往林子里便走,那汉赶将去。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酒,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往桶里一倾,便盖起了桶盖,将瓢往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罗皂!”于是众军汉要买酒喝;都管也要喝酒解渴,为军汉说好话;杨志寻思:“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这时卖酒的却不卖了。还是贩枣子客人硬将酒提给众军汉,军汉又从客人处借了瓢来舀酒,都管、虞候、众军汉都吃了;杨志本不吃,见众人吃了无事,也喝了半瓢。于是都着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