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切都是吴用设计并导演的。当然归根到底是施耐庵设计导演的。读到这里,再回过头去一想,我们定会惊叹万分:吴用之所以选择那一日在黄泥冈行事,原来正是算准了这一天、这一带将会是“烈日炎炎似火烧”:他似乎很像那诸葛孔明,算准了天会有大雾,因此在那浩浩的长江之中,导演了一出精彩的“草船借箭”那样,导演了这出黄泥冈劫“生辰纲”。而且他与诸葛亮一样还是这场戏里的演员;他与诸葛亮一样亦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一个人!这样的分析,大概不能算是过度阐释。
读到这里,我们也会惊叹,杨志的那一系列决策显然大体上是对的。比如,在先他就担心都管、虞候会掣肘,这担忧就为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假若不是都管和虞候掣肘,他们可能已经过了这黄泥冈。杨志确确实实是个精细谨慎的英雄!但杨志虽然精细,到底不及吴用,终于进了这位智多星的套中,一步步按照吴用的安排,在舞台上被动地演出。有了这么精细谨慎的英雄杨志,就更显出了吴用的神机妙算、谋划的无懈可击。
分析起吴用成功的原因,除了上面所说,他算准了杨志一行来到黄泥岗的时节,将会是“烈日炎炎似火烧”的大热天外,他的能够得手,一方面还在于他对敌方情报的准确掌握,比如说,他对于押运生辰纲的人数,所运生辰纲的数量、价值,杨志他们所要走的路线,都了然于胸;另一方面也和他对自己行动目标的准确定位有关——生辰纲是一批不义之财,取生辰纲是取“一套富贵”,虽包含着某种“义”的因素,但不是造反,他们也根本不想造反。因此,还在晁盖庄上,讨论取生辰纲事时,吴用就说:“此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这情势的判断,显然就是建立在对情报的准确掌握和目标的准确定位基础上。人多了,声势大,容易给人作乱造反的印象;人一多,也很容易走漏消息,惊动官府,不仅达不到目的,还将危及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对方的人数并不多,人多了,也无用。人少了呢,也不行,安排不过来,不说别的,财物到手,就是运也无法运走。所以,金圣叹说那“人多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十字(应该是十一字,或者金圣叹取的是略数)”是“千古名言,可谓初出茅庐第一语矣。”袁无涯本的眉批也说“便见初出茅庐的计略”。容与堂本眉批则说:“好话,的是有贼智的。”正是在这目标的准确定位和对敌我双方情况充分把握的基础上,吴用确立了“智取”的方略。这方略无疑是十分正确。这智,可以说是知己知彼的结晶。
算准天将大热,这是吴用劫取生辰纲计划取得胜算的第一步,在正确的目标定位和知己知彼的基础上确立智取方略则是他劫取生辰纲计划取得胜算的第二步。如何利用这炎热的天气,实施这“智取”计划,才是整个行动的关键,也是更能见出吴用运筹帷幄艺术的最重要的部分。
江湖上对付强手,或要取强手的财物,惯用蒙汗药和迷魂香。这在小说、戏曲中多有表现。《水浒传》中的朱贵,是专一为山寨打探消息的探子,在梁山下面开了个酒店,据他自己说,只要是单身客人,“有财帛的,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菜园子张青夫妇在十字坡开酒店,也专用蒙汗药麻翻过往客人。宋江发配江洲,路过揭阳岭,也被李立用蒙汗药麻翻,等待开剥。连李鬼的老婆和李鬼商量对付李逵时,也晓得叫丈夫“你去寻些麻药来,放在菜内,教那厮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却对付了他,谋得他些金银,搬往县里住,去做些买卖,却不强似在这里剪径!”这麻药实际也就是蒙汗药。
不仅《水浒传》里有所反映,《水浒传》之前的小说、戏曲中也不乏这样的案例,宋元市人小说《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写宋四公到禁魂张员外家偷黄金,用薰香将正在赌钱的五六个人薰倒,宋四公自己也曾被自己的徒弟赵正用蒙汗药麻翻是一个例子;《黑旋风双献功》写李逵装成个傻里傻气的呆汉,用“蒙憨药”麻翻狱卒,救出江湖好汉又是一个例证;《水浒传》之后的小说更多所表现,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使用蒙药、迷香之类的就很多,作者有时称这些使用蒙药迷香的人为“下三烂”——暗中算计别人的卑鄙小人。不但小说、戏曲中有强人用蒙汗药作案的描写,现实生活中也多这样的案例。清雍正二年六月十四日,福建巡抚黄国才在给雍正的奏折中就记载着:“皇上天恩,谕以保甲弥盗之法,且更念保甲弥盗行于乡村,尚未行于江湖,又颁训旨,将南方水程之上行劫商民,不用器械,不露行迹,或用迷药,或用闷香种种情形”颁告的事情;同年九月初八,两广总督孔毓的奏折中也提到:“凡用闷香迷药,重立赏罚拿究。”(上见《世宗宪皇帝朱批谕旨》,《四库全书》本)
《大清律·条例》中还规定“在途用酒灌醉、用药迷倒解差,乘间远扬者……斩立决。”用迷香、闷药作案竟然惊动了皇上,竟然要立法来加以打击,可见这种案件乃是多发的案件。
以上的实例说明,无论是文艺作品还是现实生活,使用蒙汗药麻翻对手的设计和事件,都不为奇,从文艺作品说,甚至可以说是老套。可《水浒传》“智取生辰纲”一回,写吴用对付杨志使用蒙汗药,硬是在这不奇之中翻出奇来。
与其他小说所写不同的是,一般的小说所写使用蒙汗药是在人们饮食的时候,场所多在黑店中、黑船上,或在其他饮食睡眠的地方,通常是在人不防备的情况下施用;“智取生辰纲”一回,吴用施用蒙汗药,却是在野外——黄泥岗上;所要蒙翻的则是时刻提防有人暗算的精细过人、江湖经验丰富,又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杨志,是在与杨志的斗智斗勇中进行的。
看到杨志等被蒙倒,我们虽知他们上了那七个贩枣客人和那个买酒汉子的当,而这八人可能就是东溪村聚义的七人外加一个白日鼠白胜,但他们究竟是怎么用的药,乍看之下,一时还是不能明白,直到作者自己出来解释: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我们方才知道其中的奥妙,何况是身在其中的杨志!怪不得金圣叹说:“看他写枣子客人自一处,挑酒人自一处;酒自一处,瓢自一处,虽读者亦几忘其为东溪村中饮酒聚义之人,何况当日身在庐山者耶!耐庵妙笔,真是独有千古。”作者笔下的吴用确可当“智多星”的绰号而无愧!
(三)一样是好汉
——漫议鲁达、林冲、李逵
《水浒》电视剧主题歌——《好汉歌》唱道:“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鲁达形象正是这几句歌词的极好注脚。林冲,则多有“该出手”时未出手的时候。至于李逵,又时有不该出手就出手的时候。但鲁智深、李逵、林冲都不失为好汉。《水浒传》中人物的人性就是如此多样,《水浒》人物塑造的方法就是如此不一律。也正因为这“多样”和“不一律”,才更见水浒内涵的丰富。
别的先且不说,单说那鲁智深吧。鲁智深的出场在《水浒》的第三回,说的是他在茶坊里遇着了来提辖府上找师傅王进的史进,又遇上了在大街卖艺的李忠,三人一起来到酒店里喝酒,却被个卖唱的女子金翠莲搅扰了酒兴。而那个金翠莲则是因为被绰号镇关西的郑屠使强媒硬保,写了三千贯文书,将她娶作小妾;却是虚钱实契,翠莲父女并不曾得到一文。未及三个月,翠莲被郑家大娘子赶打出来。郑屠却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女两只得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唱小曲儿,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鲁智深得知,“出手”给了金老父女五两一锭银子。安排父女两个离了那是非之地。又找到郑屠,有意拿他“消遣”,教训他,郑屠欲拿刀与他争斗,被他三拳打得归了西天。
这三拳打出了威风,着实让受尽欺侮的小民出了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