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尚大闹野猪林
尔后鲁达被逼逃亡,先是上五台山当了和尚。佛家的戒律与他的本性本不相容,于是“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在五台山也呆不下了;赴东京途中,为出手救刘太公女儿,又打了小霸王周通;瓦官寺他合史进之力出手除了恶道、恶僧丘小乙和崔道成;还有一次,林冲的娘子,被高太尉的公子高衙内调戏,鲁智深又要出手,只可惜,硬生生被林冲劝住,本要落到高衙内头上的铁拳没有能落下去;最后他又在野猪林,挥禅杖,出手从解差的水火棍下救了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王望如评本该回总批说:“智深遇郑关西便打,遇小霸王便打,与崔道成、丘小乙便打,遇泼皮张三李四便打,遇解差董超、薛霸便打;遇金老儿便救,遇刘太公便救,遇林冲便救;遇李忠便偷酒器,遇史进便送酒器,生杀予夺,极有分晓。”金圣叹也说:鲁智深“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强便打”,岂不正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鲁智深当然是平民心中的英雄好汉。就连他偷了寨主李忠、周通的银制酒器等,踩扁了,从后山坡滚下山去的样子,也让人觉得可爱。
林冲却不似鲁智深,自己的老婆被人调戏,他揪住了这个流氓,“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举起的铁拳也放了下来。还劝住了要帮他出气的鲁智深。显示出来的是万般无奈。书中“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理。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正是林冲万般无奈的写照。其中有对家庭妻子命运的担忧,他被判充军时,一纸休书休了妻子,又恳求妻子改嫁,是这种心情的反映。其中也有对自己前途的考量,遭高俅陷害,充军途中,受尽折磨,他仍是逆来顺受,对于当局,林冲仍存着一份幻想:若能刑满归来,还有与妻子团聚的机会。多少次林冲应该出手——余评本的夹评就说:“当日林冲撞见高公子,一怒杀之,与民除害,理也。”——可林冲并没有出手。这是人物身份、性格使然。这种无奈,直使得林冲气短,金圣叹就说:“写英雄在人廊庑下,欲说不得说,光景可怜”;也直使得我们今日的读者对他的境遇感到深切同情和对当时的社会感到无比愤怒,容本评道:“可悲可痛,可感可恨”,正是一般读者读这《水浒》林冲故事时心情的反映。直到高俅派人火烧草料场,硬是要将其置于死地,林冲胸中这久久压抑的怒火方才火山般地爆发,终于手刃了恶徒,上了梁山。他的英雄好汉本色也显露无遗!我们常说,《水浒》反映的是“逼上梁山”的主题,一部《水浒》,其实最切合这四个字的怕只有林冲等少数几个故事。当年******看了延安评剧院关于“水浒”故事的评剧,触动心弦,发表评论的,也正是这个故事。
看鲁智深的故事让人觉得痛快,他是个豪侠,头上还罩着一圈圣光。五台山的主持和尚说他“将来证果非凡”,后来,他果然修成“正果”——在擒获方腊后圆寂;读林冲的故事是初始让人憋气,感到的是悲愤,而后才叫人抒气。与鲁达相比,林冲则只是个人间英雄好汉,他没有那分豁达,更缺少那圈光环。鲁达给人的是读时的痛快,读后的愉悦;林冲给人的是读时的沉重,让人去深思。鲁智深自是《水浒》中的“上上人物”(金圣叹语),但如真从小说的社会意义、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说,林冲的故事则更见深刻,也更具感染力。
李逵的性格距林冲固然很远,即与鲁达也很不相同。鲁达出手,一般要讲个情理。合于理的事他做,遇不平才打。李逵在许多时候不是这样。好些在我们今天看来不应该做的事他做了。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细细地看一看他出场的第三十八回“及时雨会神行太保黑旋风斗浪里白跳”就会清楚的。这个“黑旋风”是在出手向人借钱不得,跟人吵打之中登场的。接着他又“骗”了宋江十两银子去赌;赌输了,竟不认帐,“便就地下掳了银子,又抢了别人赌的十来两银子,都搂在布衫兜里”,“小张乙急待向前夺时”,却被他“一指一交。十二三个赌博的一齐上,要夺那银子”,又被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把这伙人打得没地躲处”,还将“把门的”“提在一边,一脚踢开了门,便走。”宋江叫酒保:“大块肉切二斤来与他吃”,酒保只说了声:“小人这里只卖羊肉,却没牛肉,要肥羊尽有。”他“听了,便把鱼汁劈脸泼将去,淋那酒保一身。”酒店里没有鲜鱼,他“跳起来道:‘我自去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因为渔牙主人未来,“纸也未曾烧”,买鱼人不敢开舱卖鱼,他就跳上船去,“把竹笆篾提起了”,结果“将那一舱活鱼都走了”,还出手打人。后来因为他“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被一个卖唱的女娘”,“唱起来一搅”,“打断了他的话头”,他竟“怒从心起,跳起身来,把两个指头去那女娘子额上一点,那女子大叫一声,蓦然倒地”。你看李逵出手,那点合理?尤其是打那卖唱女娘的情节,与鲁达帮金翠莲的故事,更形成鲜明对照。
尔后江州劫法场,李逵“火杂杂地抡着大斧,只顾砍人……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而所杀多是百姓。“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李逵仍然“不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处置黄文炳竟然是“便把尖刀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干这血腥之事的,还是李逵。为了赚朱仝上山,他竟将县令的小儿子活生生地摔死,因为罗真人不让徒弟公孙胜下山,他又“斧劈了罗真人”。不必再举太多的例子了,这就是李逵!许多时候,他真是很不该出手也出手的。但过去读《水浒》的人对李逵却几乎没有不赞扬的。叶昼、袁无涯、金圣叹、王望如等评论家,对李逵,更是“信人”、“趣人”、“真人”、“雅”人、“妙人”、“君子”的赞不绝口。即今日的读者也很少有十分反感的。
为什么在对待李逵的问题上,人们的是非似乎颠倒了?古人到底爱李逵什么?容与堂本的评者爱他“虽是鲁莽,不知礼数,却是情真意实,生死可托”;袁无涯认为他“秉忠直之性,即一味莽撞,大有可用处,好打强汉,真是快人”,又说他“真好友、真孝子、真忠臣”;余评说他“有仁有义”;金圣叹说他是“至性人,可敬可爱”、“不说忠说孝”却是忠臣孝子;王望如爱他“天真烂漫”等等。看得出,古人对李逵的热情赞扬,乃是他身上的情义、忠直、孝顺、敢作敢为等等因素在起作用。都是从评论者各自所重视的道德角度出发。
还拿李逵出场一回来分析。从这一回,我们可以看出,李逵出手虽有许多时候不合于理,但却多蕴涵着“情”。比如他“骗”了宋江十两银子去赌;赌输了,竟不认帐,还抢了别人十来两银子,是因为他对宋江十分佩服,却“没一文钱做好汉请他”,因此想通过赌博,“倘或赢得几贯钱来,请他一请也好”,不料却又输光,故而“喉急了”,这才“做出这些不直来”。平常他其实并不如此。小张乙就说:“李大哥,你闲常最赌得直,今日如何恁地没出豁?”李逵自己也说:“铁牛闲常只是赌直”。这岂不是因了“情义”?他与渔人厮打,也是为了要“讨两尾活鱼来与哥哥吃。”理虽不通,情却可原。宋江陷在狱中,戴宗赴梁山求救兵,嘱咐李逵好好照顾宋江,又怕他饮酒误事,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这等疑忌时,兄弟从今日就断了酒,待你回来却开。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而且“真个不吃酒,早晚只在牢里伏侍宋江,寸步不离。”劫法场救宋江,他更是死生不计,一切都是为了朋友。怪不得容评本说“李大哥独自一个,两把板斧,便自救人,是如何胆略!如何忠义!……此李大哥之所以不可及也与!”又赞他“真忠义,真好汉。”一切都是从江湖人的情义忠贞出发的。
因此,在作者和许多读者的眼中,即使李逵不该出手时出了手,也觉得情有可原,有几分天真可爱。
而且,从李逵的整体形象分析,他还有许多该出手时才出手的时候!回乡探母途中,遇李鬼冒他的名拦路抢劫,李逵本来要将李鬼杀死,当李鬼说家中尚有老母,已然举起的杀人斧头垂了下来,还给了他几两银子,直到李鬼夫妇恩将仇报,商量着要加害于他,他才出手将李鬼的妻子杀死;听说宋江霸占民女,他砍倒了忠义堂上的杏黄旗;直到弄清了那是假宋江所为,他杀了假宋江,救了刘太公的女儿,向真宋江负荆请罪。为了梁山的事业,为了梁山的兄弟,无论那一次战斗,他都冒死冲在前面。高唐州见殷天锡仗势欺侮柴进叔侄,他出手杀了殷天锡。特别是,在营救梁山弟兄的每次战斗中,在梁山的每次征讨中,李逵总是手持那两柄板斧冲在最前面,荣辱死生,一概不计。而这一切,实际都贯穿着一种精神,那就是“孝”和“义”,还有他的直率天真、毫无城府。正是这种精神和作者塑造形象、渲染这种精神的高超的艺术手段征服了古时的读者,也感染了今日的读者。李逵自然也不失为英雄好汉!
虽然如此,但对于李逵的嗜血、滥杀,我们今天的读者亦不该毫无批判地接受。比如,他的“抡起板斧,排头砍去,而所砍多是平民”的行为;比如,他的摔死小衙内、活割黄文炳、斧劈罗真人的行为等等。试想,一个社会,要是有几个这样只讲义气,不顾法制、人权、人道的人,社会还不乱成一锅粥?至于说到****中常常因为李逵有“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等言语而为人称道的彻底“革命性”,则只是现代人的一厢情愿的推论,这其实是作者表现李逵天真、直率,甚至幼稚而又充满义气的一种手法,李逵没有这么高的觉悟。即使李逵真的辅佐宋江夺得了宋徽宗的江山,按照他的思想和一贯作为,践踏人权、法制是必然的结果,做强盗的宋江能容他,做了皇帝的宋江就未必,说不定封侯之日也就是他掉脑袋之时;最多他亦不过如“寿张乔坐衙”中的表现,要有大的作为,怕是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