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武大所说:“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这是潘金莲在整个事件中成为主犯的证据之一。
****药鸩武大郎
而后“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应”,“真正是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怕武松回来知情报仇,更为了和西门庆做长久夫妻,西门庆买来砒霜,王婆教了她使用之法,潘金莲假说是治心疼的药,交给武大,看看天色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下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三更。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里?”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得病,管甚么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这妇人便去脚后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叫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里肯放些松宽。……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武大的死,正是潘金莲一手制造的。说她是主犯之一,一点也没有冤枉她。也正是有了这些描写,在读者的心中,原本还有的那点同情被作者于不知不觉中抹得光光了。后来武松杀了潘金莲为哥哥报仇,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也成了读者心目中一件痛快的事了。有些研究者没有看透这一点,就轻率地为她翻案,如何能够翻成?
宋江、武松杀死阎婆惜、潘金莲两个,并不合法,但大多数读者,在心理上、在感情上还是能够接受的,也就是说,作者确实从心理上感情上,在大多数读者中将它们作成了铁案。但潘巧云这个案子,却做得并不巧妙。作者给出的杀潘巧云的理由,似乎只有潘巧云不但淫,而且通奸的还是个和尚一条。这个理由,不要说今天许多人即使不从法律的角度考虑,单在心理和感情两方面也不会认同,就是古时候,亦有不少研究者提出异议,认为石秀、杨雄,尤其是石秀,颇为残忍。可作者还是硬这样定谳了。
伍
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形象之所以会被塑造成这个样子,有很多方面的原因,传统的文化伦理自然是最深层的因素,下面还将进行讨论,这里不多谈。通观《水浒传》的这三个故事,我们还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在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形象的塑造当中,作家选择的完完全全是一种地道的男性话语。宋江假仗义疏财之名,瞒着父亲买女人做外室,既是不孝,又是虚伪,与其时的伦理道德明显地格格不入,《水浒传》的作者不仅不加谴责,反而大加赞扬;那个清河县大户欲奸污自己的使女没有如愿,就将她送给个奇丑的男人,是为富不仁,亦与其时的道德不相符,作者亦不鞭挞,反似认为理所当然,甚至幸灾乐祸;石秀因自己的清名在义兄面前受损,就既杀了与潘巧云通奸的裴如海,又唆使杨雄残忍地杀害潘巧云,而且竟然将只为这两人通风报信的头陀、丫鬟也杀死,实在是不仁不恕,在作者的笔下,石秀还成了英雄。对于阎婆惜被买作外室、潘金莲的被送作奇丑男子的老婆的不幸遭遇,作者无丝毫同情;对于潘巧云被无比残忍地杀害,作者冷漠视之,实际也与一般的人情道德格格不入。而《水浒传》的作者就这样一路写下来,觉得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情。深一层观察,作者之所以这样描写,这样构筑情节,比如说设计阎婆惜要挟宋江的情节,将潘金莲写成主犯等等,实际都是在为他所要塑造的男性英雄考虑。这就不完全是伦理道德的原因,而是一种典型的男性的评判结果,是一种纯粹的男性话语了。
类似这种男性话语中的女性形象,在《水浒传》中还不少。一丈青扈三娘,是个女中豪杰,竟被宋江当作物品一样送给王英为妻,小说还要“称颂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颜色。董平无妻,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万里不允。”董平投降了梁山,攻破城池,竟“径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作者还要赞扬董是“河东英勇风流将”;安道全与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李巧奴,时常往来。这李巧奴生得十分美丽,安道全因此眷顾他,张顺请安道全上梁山为宋江看病,李巧奴不放。张顺就将李巧奴和虔婆一起杀死。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必一一举例了。当然,这男性话语,与传统的文化心态也是紧紧相连的。
(五)《水浒传》里的三女将:孙二娘、扈三娘、顾大嫂
——男性话语中的女性形象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人物画廊中,有不少的女英雄形象。代父从军的花木兰、《隋唐演义》中的窦建德之女窦某某、《薛丁山征西》中的樊梨花、《杨家将》中的佘太君、穆桂英、《绿牡丹》中花碧莲、《儿女英雄传》里的十三妹等等都是。《水浒传》虽然基本上是男性豪侠的世界,但书中也写了“三女将”,这三女将写得独具特色,无疑给中国古代文学的人物画廊增添了一缕异彩。
说这三个形象给中国古代文学的人物画廊增添了一缕异彩,是因为这三个形象与所有的其他形象都不相同,尤其是那个孙二娘和顾大嫂。
三个人物当然都是《水浒传》作者所要歌颂的对象,但歌颂之中似乎又带着某种程度的轻忽甚而贬斥、蔑视。或者说,他所歌颂的,在我们今日看来,却无异于一种漫画化的嘲弄。比如说,作者通过鲁智深的口,称赞孙二娘:“是江湖上好汉有名的”,“甚是好义气”,这好义气的表现是什么呢?按照《水浒传》中鲁智深的解释是:因为自己来到孟州十字坡过,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把洒家着蒙汗药麻翻了。得他的丈夫归来得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又看了俺的禅杖、戒刀吃惊,连忙把解药救俺醒来。因问起洒家名字,留住俺过了几日,结义洒家做了弟兄。孙二娘的正式被隆重推出是在第二十七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作者是这样描写她的:武松问了,自和两个公人一直奔到十字坡边看时,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看看抹过大树边,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窗槛边坐着一个妇人,露出绿纱衫儿来,头上黄烘烘的插着一头钗环,鬓边插着些野花。见武松同两个公人来到门前,那妇人便走起身来迎接。下面系一条鲜红生绢裙,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见那妇人如何?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蠢坌腰肢,棒槌似粗莽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直侵乱发。金钏牢笼魔女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当时那妇人倚门迎接,说道:“客官,歇脚了去。本家有好酒、好肉,要点心时,好大馒头!”
而那个顾大嫂的首次出现则是在第四十九回“解珍解宝双越狱孙立孙新大劫牢”。作者也是一方面写她“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真个英勇无比;一方面却又写: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着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博。乐和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但见:
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头异样钗环,露两个时兴钏镯。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老公头;忽地心焦,拿石锥敲翻庄客腿。生来不会拈针线,弄棒持枪当女工。《水浒传》作者笔下的这两个女性,不仅丝毫也没有那个阵上招亲的樊梨花、穆桂英的容貌和气质,且连个女人的模样也没有。真正是个“母夜叉”,是只“母大虫”。《水浒传》的作者似乎认为,一个女英雄,本就应该是那种没有女人精、气、神的人物。只有那扈三娘还有点女人样,还有点后来小说中樊梨花、穆桂英、花碧莲、十三妹的风采:山坡下来军约有二三十骑马军,当中簇拥着一员女将。怎生结束,但见:
蝉鬓金钗双压,凤鞋宝镫斜踏。连环铠甲衬红纱,绣带柳腰端跨。霜刀把雄兵乱砍,玉纤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当先出马。实际上,那也只是就小说所写的扈三娘的外貌而言。就是这个在容貌和外形气质上有点樊梨花、穆桂英样子的扈三娘,在婚姻问题上,却又没有了樊梨花、穆桂英等的精神,当宋江让自己的父亲将她认作义女后,把她送给好色而个子矮小、武艺远不如自己的“矮脚虎王英”为妻时,她竟不顾父仇,只感于“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只得拜谢了”。显得是那样的不“英雄”,无论从传统的伦理,还是婚姻自主精神说,她都跟樊梨花、穆桂英相差得实在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