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潘金莲的悲剧的起点,正在这大户的恩赐婚姻之中,她的性格尔后是一步步扭曲的。按说作者应该揭示这扭曲的深层根源,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强化了对潘金莲淫行的鞭打。写她一见武松,就想“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又详细地写她一步步勾引武松: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后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早暖了一注子酒来。……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那妇人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的甚么!晓的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
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八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看得出,作家只是遵守着中国古老的传统道德和经过宋代理学家强化的礼教训示,着眼在潘金莲的淫上面,因为,按照这种道德训示,“万恶淫为首”。他告诫道:“叔嫂通言礼禁严,手援须识是从权。”他认为,武大的被害,正是这种淫行的结果。
叁
《水浒传》是这样描写****潘巧云故事和罪行的:潘巧云出场时,小说介绍道:那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接着小说详细地叙写她和裴如海勾搭的全过程。因了给前夫做功课,报恩寺的小和尚挑了法物与裴如海上门,那潘巧云便“淡妆轻抹”,笑脸向迎。只见里面丫嬛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和尚。人道色胆如天,却不防石秀在布帘里张见。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两人刚刚见面,便是这等模样,确确实实“不是个良人”,这叙写之中,一方面似乎在暗示,潘巧云和裴如海早就不规不矩,因为小说前面通过潘巧云之口,已经交代:“他(和尚裴如海)便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另一方面,小说又通过石秀的回忆:“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说明潘巧云随处用情,勾引男人。
到做道场时,这裴如海“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两个都眉来眼去,以目送情”。庄严的道场,成了勾搭的场所,最后潘竟“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第二日,只见海阇黎又换了一套整整齐齐的僧衣,径到潘公家来。那妇人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接着,邀入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海阇黎道:“……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现在念经,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妇人道:“好,好。”便叫丫鬟请父亲出来商量。……那妇人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盆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答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明忏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那妇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那妇人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和尚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于是,潘巧云还愿时,与和尚成奸了。和尚叫两个师哥只一扶,把这老儿搀在一个冷净房里去睡了。这里和尚自劝道:“娘子开怀再饮几杯。”那妇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怀,自古道:“酒乱性,色迷人。”那妇人三杯酒落肚,便觉有些朦朦胧胧上来,口里嘈道:“师兄,你只顾央我吃酒做甚么?”和尚扯着口,嘻嘻的笑道:“只是敬重娘子。”那妇人道:“我吃不得了。”和尚道:“请娘子去小僧房里看佛牙。”那妇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则个。”这和尚把那妇人一引,引到一处楼上,却是海黎的卧房,铺设得十分整齐。那妇人看了,先自五分欢喜,便道:“你端的好个卧房,干干净净。”和尚笑道:“只是少一个娘子。”那妇人也笑道:“你便讨一个不得?”和尚道:“那里得这般施主?”妇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则个。”和尚道:“你叫迎儿下去了,我便取出来。”那妇人道:“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醒也未?”迎儿自下的楼来去看潘公,和尚把楼门关上。在潘巧云与和尚通奸的过程中,小说虽然也写了和尚对潘巧云的勾引,但处处突出的还是潘巧云的主动。是她“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当父亲提出柜上忙,又是她提出“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到了僧寺,又是她先提出“我吃不得了”。要到僧房去。到了僧房,又是她支开丫鬟迎儿:“迎儿,你且下去看老爷杨雄醉骂潘巧云醒也未?”作家有意这样叙写,目的都在突出她的淫行。
潘巧云与和尚通奸的事被石秀发现了,石秀将这事暗暗告诉了杨雄。杨雄醉酒,口风不紧,无意中又让潘巧云知道了,为免自己的丑事彻底暴露,她反诬石秀:妇人道:“我说与你,你不要气苦。自从你认义了这个石秀家来,初时也好,向后看看放出刺来。见你不归时,时常看了我说道:‘哥哥今日又不来,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睬他,不是一日了。这个且休说。昨日早晨,我在厨房洗脖项,这厮从后走出来,看见没人,从背后伸只手来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无?’被我打脱了手。”石秀为了洗清自己,也为了杨雄,计杀了头陀、裴如海,又与杨雄合计将潘巧云和迎儿骗至翠屏山杀死。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如果说阎婆惜被宋江所杀、潘金莲被武松所杀,两人都还有可杀的罪孽,尤其是潘金莲。潘巧云被石秀唆动杨雄杀害,用今人的眼光看,却实在是大不应该。但她死得比阎婆惜、潘金莲更惨:石秀便把那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两条裙带来,亲自用手把妇人绑在树上。石秀也把迎儿的首饰都去了……迎儿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杨雄手起一刀,挥作两段。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石秀道:“嫂嫂,哥哥自来伏侍你。”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的。……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却将头面衣服都拴在包裹里了。为什么作家对潘巧云也是那么恨,非将她置于死地而后快?从道德判断的角度分析起来,作家认为那潘巧云的非死不可有四个原因:一、她是个再醮妇人。丈夫年纪轻就死去,在那个时代,本就可能会被认为是妇人克死的,不为丈夫守节而再醮,那妇人就更不应该。更何况这潘巧云是夫死一年,守制未满就改嫁。二、女人不守妇道与人通奸,已经是不能见容的事情,一个再醮女人不守妇道,与人通奸,就更是一种不可赦免的淫行。三、潘巧云所通之人还不是一般的世俗之人,竟是一个佛门弟子,不仅为儒家所不容,亦为佛门所不齿,必须罪加一等了。四是,当石秀发现了她通奸的秘密后,她还要污蔑这个义弟非礼,使杨雄冷淡疏远了石秀。而《水浒传》的作者对于义是十分推崇的,潘巧云这样做,既让石秀披上个不义的恶名,又让杨雄在石秀面前陷于不义。于是作家就非得把她送上死路,而且非死得很惨不可了。
肆
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是《水浒传》中有名的三****,“淫”自然是她们的共同特点,也是作者所要着力谴责之处。不过,这三个女人的性格,还是有所不同。作者除了谴责她们的淫行之外,也还各另有谴责的侧重点。
对阎婆惜,作者着重谴责的是她的贪、狠。你看她一抓住宋江通梁山的把柄后那副样子:只见那婆惜柳眉踢竖,星眼圆睁,说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还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贼断。”宋江道:“我须不曾冤你做贼。”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贼哩!”宋江见这话,心里越慌,便说道:“我须不曾歹看承你娘儿两个,还了我罢!我要去干事。”婆惜道:“闲常也只嗔老娘和张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处,也不该一刀的罪犯,不强似你和打劫贼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邻舍听得,不是耍处。”婆惜道:“你怕外人听得,你莫做不得!这封书,老娘牢牢地收着。若要饶你时,只依我三件事便罢!”直是把盐往宋江的伤口上撒。骂他是贼,明白地告诉他已经将绿帽子戴到了他的头上,这都是一个男人最不能忍的事。而她要宋江依她的三件事:“写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不来要以前的财礼、器物;将“梁山泊晁盖送与你的一百两金子快把来与我”,也是件件苛刻、且件件就要在当时兑现:前两件宋江也依了,因确实未曾收刘唐一百两金子,当时拿不出,她就说:“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他使人送金子与你,你岂有推了转去的?这话却似放屁!做公人的,‘那个猫儿不吃腥’?‘阎罗王面前,须没放回的鬼’!你待瞒谁!便把这一百两金子与我,值得甚么!你怕是贼赃时,快熔过了与我。”宋江道:“你也须知我是老实的人,不会说谎。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一百两金子与你。你还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儿般捉弄。我便先还了你招文袋、这封书,歇三日却问你讨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我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快把来两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厅上,你也说不曾有这金子?”作者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光写婆惜与张文远通奸,不足以激起读者的愤恨;只轻描淡写地说婆惜要挟宋江,宋江就将婆惜杀了,宋江的高尚人格难免受到损伤。他要将婆惜的贪狠形象地描绘,要将她的忘恩负义形象地写出,而且将宋江的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形象地写出,不仅叫宋江,也让所有的读者都感到忍无可忍,将所有的愤怒都集于阎婆惜一身,再让婆惜自己提醒宋江:“黑三郎杀人也!”,这才让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于是宋江杀人是迫不得已,比起杨志杀泼皮无赖牛二来,更显得“无辜”。而婆惜的死也是自己找的。作者的的确确是个文学大家,他的这几段描写,刻画人物性格,真可谓入木三分。读过这几段文字,读者会觉得,宋江是老鼠,阎婆惜是猫,猫若是一口将老鼠吃掉,不显得它的残忍,他要让猫在吃鼠前,将老鼠捉弄、戏耍个够。只可阎婆惜错了,“可怜的老鼠”并不真是鼠,而是只真正的猫,吃老鼠不叫的猫。
潘金莲呢,她的可杀的罪孽,按照今人的观点,是在她与西门庆通奸后,又伙同奸夫和王婆,谋杀自己的亲夫。我还要说《水浒传》的作者是个聪明人。尽管他谴责的重点放在潘金莲的淫上面,却要将她的可杀,放在谋杀亲夫上。否则,拒绝张大户的****,竟被张大户将这样一朵鲜花插在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那朵牛粪上,如果只写潘金莲后来的淫行,勾引武松,与西门庆通奸,岂不让人产生同情之心?于是,他详细地写了“****药鸩武大郎”一回故事。作者正是要用这个故事,来排除读者心中的那点同情心,将潘金莲的案子做成一个铁案。第一,作者有意将潘金莲写成杀死武大郎的主犯之一,比如武大在郓哥的带领下到王婆店中捉奸,西门庆着了慌,一时不知所措,小说写: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走了。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醒他这个念头,便钻出来说道:“娘子,不是我没本事,一时间没这智量。”便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心窝里,扑地望后便倒了。……王婆当时就地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蜡查也似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