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塑造了一百零八将,按照金圣叹的说法,是人有其性情。金圣叹这话并不假。许多很吸引人眼球的人物,反反复复,不知有多少人评说过,下面自然也还得说一说;一些不大吸引人眼球,在先不被人注意的人物,其实也有各自的特色和使命,这里不妨先来说一说……
(一) 高衙内和衙内现象
在说这高衙内之前,需要先说说这“衙内”二字的来历。据那古书记载,这“衙内”的“衙”字,本来是个“牙”字。《诗经》里面说,将军是国王的爪牙,所以,将军都要在驻所的前面竖起旗帜,叫做“大牙”,“牙”就是旗。将军在“大牙”之下处理军务,约束部下。后来,刺史的治所也叫做“牙”。由牙而音转作“衙”。“衙内”到唐五代变成了藩镇、亲卫的官员。这些官员,大多数是由亲子弟担任,因此后来也称呼贵家子弟为“衙内”。自然,也有直称某些官员为衙内,把官舍称作衙内的。
《水浒传》里面,作为人物形象的“衙内”有两个,一个是沧州知府的公子;一个就是高衙内。用的便是贵家子弟那个意思。
《水浒传》中的高衙内,在《水浒传》中,确实是个不起眼的角色;但却又确实是个不可忽视的角色。
《水浒传》中的梁山,经历过三个时期,一是王伦时期;一是晁盖时期;一是宋江时期。真正兴旺发达,对宋王朝构成实质性威胁的,是晁盖和宋江时期。要追究起北宋末年人民造反的本质性原因来,我们自然可以说是北宋政府的腐败、社会的黑暗,这理由安在所有过去社会里的反政府事件上面都不会有错的。但作为《水浒传》梁山泊这个事件的引爆点在哪里,或者说梁山兴旺发达的起点在哪里呢?我以为在林冲身上,林冲是这个引发北宋爆炸的引爆点,林冲是使得梁山力量飙升的关键性人物。为什么这样说?我们可以想一想,假如林冲不上梁山,会不会发生火并王伦的事情?当然不会。而如果林冲不火并掉王伦,晁盖等七人劫取生辰纲投奔梁山,那结果会是怎样呢?
《水浒传》写道:那晁盖等七人来到山寨,王伦虽“宰了两头黄牛,十个羊,五个猪,大吹大擂,筵席”款待,可一听“晁盖把胸中之事,从头至尾,都告诉王伦等”之后,就“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应答筵宴”了。晁盖“性直”,还看不出王伦的“心事”,这吴用却早已明白,晚间与晁盖谈起白天的事情,便说:“若是他有心收留我们,只就早上便议定了座位。”果然,第二天,王伦摆下了送别酒宴,捧出了盘缠银两,发出了逐客命令:“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毫无疑义,那结果自然是被王伦赶下山去。
如果晁盖等真就这样被赶下山来,那么这七个人的下场,要么是被官府逮捕正法,要么是挟着劫获的生辰纲流亡江湖、隐居山野。这样一来,梁山就会依然故我,兴不起大风大浪;朝廷也就会依然故我,根基不会动摇。林冲在这节骨眼上,愤然抽刀杀了王伦这“笑里藏刀,言清行浊”,“胸中又没文学”的“落第穷儒”,晁盖、吴用等才得在梁山立住脚跟,晁盖且坐了梁山的第一把交椅;而梁山的事业也因为头领的角色变换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闭塞的梁山开始对所有的造反者开放了,晁盖等开始招兵买马,梁山这才慢慢地兴旺发达起来,成了气候。
我们常常讲,《水浒传》的主题思想是“逼上梁山”,“逼上梁山”这话不一定就能概括整部《水浒传》的主题,但用在林冲的身上则是再合适不过的。所以,当年延安评剧院改编《水浒传》中的这一段故事,用了个《逼上梁山》的剧名。
高俅因为踢得一足好毬,得到端王的喜欢。后来端王做了皇帝,成了宋徽宗,高俅也就发迹,做了太尉,手握军权,于是公报私仇,将王进逼走。王进在逃往延安的路上,收了史进做徒弟,后来史进上了少华山,但这并没有带来局势的大变化。林冲被逼上梁山则不然,前面已经讲过。当然林冲也可以说是被高俅逼上梁山的,但导火索却是他的公子高衙内要强占林冲的娘子。这高衙内岂不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
那衙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水浒传》写道: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无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与高俅“本是叔伯兄弟”,却作了高俅的儿子,这一家子是在“乱伦”。“乱伦”的人自然是毫无道德标准——“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就是作者对这个人物行为的评论。
高衙内平时所淫的大约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妻女,受欺凌的人只有哑巴吃黄连,苦往肚子里吞;却不料竟要“淫”到林冲的娘子:林冲的娘子与使女去东岳庙进香,不想被这个花花太岁撞上,平白地遭到调戏。还好林冲得报,及时赶来,这才冲散了他这一场“好事”。林冲举起的铁拳,虽然因为看见他是“本官太尉”的公子而垂了下来,但林冲毕竟是八十万禁军的教头,照说,高衙内应该收拾起那一付淫人妻女的心肠,可这个花花太岁有恃无恐,不肯罢手。又有一班帮闲出谋划策,将林冲骗到“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假说林冲醉酒,将林冲娘子骗到陆谦家里,再次调戏,并欲****,又被林冲赶来,这才不得不跳窗逃走,而且居然因此害病在床——这害病是不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的一种诡计?为了这个衙内,帮闲们与高太尉设计,骗得林冲带刀进入白虎节堂,将林冲抓了起来,要害他性命,以遂这衙内的****。亏得个孔目孙佛儿开脱,这才只判个发配远恶军州的罪。发配途中,高衙内又要差人在路上将林冲杀害,被鲁智深救下;到沧州,再派陆谦、富安一把火烧了草料场,硬是要将林冲置于死地,以达到将林娘子弄到手中的目的。林冲就是这样一步步被逼着走上梁山的。大家看,在将林冲逼上梁山的过程中,高衙内是不是个关键性人物?
这个高衙内正是个地地道道的腐败堕落的官僚子弟。
这样的贵家子弟、势宦权要,在中国古代的社会中大约是并不少见,故而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出现过不少这样的衙内形象。比如说,元代著名的戏曲家关汉卿有一部杂剧叫《切鲙旦》,写了个杨衙内,要霸占谭州理官白士中的妻子谭记儿,于是诬陷白理中贪恋花酒,荒废政事,从皇上那里请来势剑、金牌,亲自去往谭州,要杀白理中。谭记儿设计,在望江亭中将杨衙内灌醉,盗走势剑、金牌,并状告杨衙内要霸占自己为妾。湖南都御史李秉中知道了这件事,上书皇上,杨衙内被免职杖责。这戏后来被改编成许多种戏剧演出,比如京剧《望江亭》等等,一直流传到现在。元代武汉臣写过一个杂剧,叫《生金阁》,这杂剧里也写到一个庞衙内。说这衙内大雪天到郊外打猎,遇到带着用生金铸成“生金阁”、来到汴梁求官的郭成和妻子幼奴。郭成看见庞衙内声威显赫,是个有权势的人物,就将生金阁献给他,求他帮自己弄个一官半职。庞衙内收受了生金阁,将夫妇俩带回家中。因为郭成的妻子幼奴长得貌美如花,于是衙内心生歹念,要夺幼奴为妻。有个老妪,本来奉衙内之命,来劝幼奴,见幼奴宁死不从,反帮助幼奴,责骂庞衙内,被衙内打死,投在井中,又将郭成杀死。后来郭成的冤鬼现身,幼奴又被老妪的儿子救出,到衙门告状,被包公用计审明真相,拘捕了庞衙内。这是又一个例子。又比如,李文蔚的杂剧《燕青博鱼》,也写到个杨衙内。说汴梁人燕和的妻子王腊梅与杨衙内通奸,二人相约,三月三日在同乐院相会。杨衙内骑马,将双目已盲,从梁山下来医治眼病的燕青撞倒,还将燕青殴打了一顿,然后跑了。燕青误将燕和的弟弟燕顺揪住,燕顺将燕青的眼病治好,二人结为兄弟。后来燕青遇到杨衙内,知道他就是殴打自己的人,于是也将杨衙内殴打了一通,恰巧又遇到燕顺的哥哥燕和,二人也结为兄弟,来到燕和的家中。王腊梅又约杨衙内幽会,被燕青发现,要杀衙内。衙内统兵将燕和、燕青捕获,下在狱中。燕青与燕和越狱逃走,杨衙内率兵追赶,被前来营救的燕顺擒获,将腊梅杀死,一起投奔梁山,又是一例。就是在那部硬和《水浒传》唱反调的《结水浒》中,俞万春也要让《水浒传》中的高衙内再次出场,写他调戏陈希真的女儿陈丽卿,被丽卿痛打了一顿。后来淫心不死,还是死磨硬来,要娶丽卿为妻,终于将陈希真父女,也逼上了造反的道路。
这样的“衙内”形象,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还有很多很多,以至形成了一种“衙内现象”——这些衙内,许多是贪官、豪恶的公子、不少且就是官员本身。他们有的品行不端,有的仗势欺人,专一在地方欺男霸女,大多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
这种“衙内现象”,值得我们思考。因为这样的衙内,在《水浒传》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在《水浒传》诞生之后,仍然在社会上普遍存在,即使是现在,也不乏这样的例子。很值得引起社会各界的注意:《水浒传》里一个高衙内能使梁山“做大”“做强”,今日的“高衙内”当然也可能引发****。
(二)从偷鸡到盗甲
——梁山的“随才器使”与时迁的修成正果
时迁的首度出场在第四十六回,作者是这样介绍他的:姓时,名迁,祖贯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里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的勾当。曾在蓟州府里吃官司,却是杨雄救了他。人都叫作鼓上蚤。时迁自己也说:“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鸡盗狗的勾当,几时是了。”因此想“跟随的二位哥哥上(梁)山去”。石秀道:“既是好汉中人物,他那里如今招纳壮士,那争你一个?若如此说时,我们一同去。”
从上面的介绍和时迁的自白,看得出时迁是个鸡鸣狗盗者。可石秀却称这个“鸡鸣狗盗者”为“好汉中人物”,并预言梁山会接纳这位“壮士”,很叫人觉得奇怪。而后来梁山果如石秀所言,真的接纳了这位壮士,而且因了这位壮士偷鸡,被祝家拿去,还不惜发动了与祝家庄的战争,则更叫人讶然。一个鸡鸣狗盗之人也要去投奔梁山,途中还因为偷鸡被人捉去,实在不啻是给梁山抹黑,时任梁山第一把手的晁盖就有这样的认识,一听说此事就不禁勃然大怒,连石秀、杨雄两个英雄都要杀了。可宋江却不这样看,他不仅劝住了晁盖不杀石秀、杨雄,并且劝得晁盖同意自己领兵去攻打祝家庄。打祝家庄自然不全因了时迁的被捕,但救时迁无论如何也是个重要因素,至少是导火索。宋江的英雄观与晁盖,也与一般人不同,见识比一般人,也比晁盖远大。
事实证明了宋江的正确。这证明首先便表现在第五十六回“吴用使时迁盗甲汤隆赚徐宁上山”中。
时迁盗甲故事说的是呼延灼奉命攻打梁山,使出“连环马”,屡屡获胜。汤隆告诉宋江,须用钩镰枪方可破解。而会使钩镰枪的,只有远在东京的教头徐宁。于是吴用设计,派人前往盗取徐家的镇宅之宝——付“雁翎砌就圈金甲”,引徐宁追出京城,以便一举擒获。这盗甲的任务就落到了时迁的身上。作者在这一回中,充分地展现了时迁的才能。他描写时迁趁着月色先爬到“土地庙后一株大柏树上”,隐在枝柯里。又在黑夜中“静悄悄地”“从树上溜将下来”,爬进徐家院落,“伏在厨房外”观看,琢磨出“梁上那个皮匣子,便是盛甲在里面”,又“去身边取个芦管儿,就窗棂眼里只一吹,把那碗灯早吹灭了”,再趁着徐宁起身,丫鬟开门“去后面讨灯”的机会,“潜入厨房里,贴身在厨桌下”。等到徐宁上班去了,“却从厨桌下出来,便上楼去,从槅子边直踅到梁上”。等一切又都静下来后,他才“在梁上把那芦管儿指灯一吹,那灯又早灭了”。于是“从梁上轻轻解了皮匣,正要下来”,徐宁娘子听得响,问“‘梁上甚么响?’”他又“做老鼠叫”,“学老鼠厮打”,这才掩饰过去。终于完成任务。不是时迁,梁山谁能有这本事?若不是时迁盗甲,如何引得徐宁出城?徐宁不出城则梁山纵有千军万马,又能奈徐宁何?徐宁不上梁山,呼延灼连环马破不了,梁山之困如何可解?时迁盗甲,一人直抵得上千军万马!
这证明还体现在其他地方,而且反映,时迁的能耐绝不只是偷鸡摸狗。盗甲引徐宁出城追赶,路上,他机警地与徐宁周旋。第六十六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中。小说写为了营救卢俊义、石秀,吴用设计,攻打北京,时迁主动请缨,承担了城中翠云楼上放火,发出总攻信号,引起全城“喧哄”的任务。这个任务重要,用吴用的话说是“为头最要紧的。”时迁又一次充分施展了自己的才能,圆满地完成了任务。第六十八回,他又多次奉命入曾头市侦察地形、打探消息、进行诈和,最后“爬去法华寺钟楼上撞起钟来”,发出总攻信号,使梁山一举攻下了曾头市。
一个好的团队,需要有各种各样的人才。运筹帷幄、冲锋陷阵、刺探军情、传递消息,甚而打铁、造船、医马,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鸡鸣狗盗等等,三教九流都各有作用,怪不得龚自珍要大声疾呼“不拘一格降人才”了。梁山泊中,便各色人都有。不一成不变地看待有一些问题的人,善于利用团队中每个人的优长,这就是梁山的所谓“随才器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