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说一句,在《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将齐聚梁山,“上符天数,下合人心”,上山的原因却是各有不同,约略分来,至少有五种情形:一,少数是被直接“逼上梁山”的,如林冲、解珍、解宝等;二,一些人是因为“抱打不平”,间接被“逼上梁山”的,如鲁智深、宋江、武松、李逵、戴宗、顾大嫂、孙立、孙新、乐和等等,也许还可以算上晁盖、吴用、公孙圣、三阮等“七星”,因为他们是为夺取不义之财而走险的;三,一种人是因为讲义气跟上梁山的;四,还有不少的人不过是梁山的俘虏;五,另有不少的人,上梁山前就是有“前科”的绿林好汉,且这“前科”与一个“逼”字并无关联。于是,就有人因为《水浒传》存在后两种人,而完全抹杀这小说“逼上梁山”的思想意义。其实,从文学形象的分量和价值而言,前两种人是梁山的主流,后两种人则只是梁山的支流,用“逼上梁山”来概括这支队伍的聚义,今日审思起来,依然是基本正确的,尽管后两种人在梁山的数量很不少。完全否定、抹杀《水浒传》“逼上梁山”的主流价值,不能不说是主次不分,颠倒轻重。
(三)忠义·招安·儒家思想
——《水浒传》的重要思想内蕴
上面说了,《水浒传》一书,浸透着浓浓的侠文化,侠文化是《水浒传》根本性的文化特质。但侠文化却绝不是《水浒传》唯一的文化内涵。一部《水浒传》就是整整一个社会,而一个社会乃是许许多多文化因子的组合体。《水浒传》也是。别的暂且不说,单说其中的忠义。
在谈《水浒传》的忠义问题之前,先作几点说明:一是,这里所说的“忠义”和前面说过的“侠义”分属两个不同的思想体系:“忠义”是儒家范畴中的东西,虽“忠义”连署,“忠”却是主要的,其中的“义”当然也不完全排除“侠义”之“义”的含意,就像“侠义”的“义”中有时也含有忠的成分一样;“侠义”追本溯源,则是属于墨家的东西。二是,在《水浒传》中,接受招安是宋江等一众好汉“忠义”精神的重要体现,两者紧密相连,所以谈忠义离不开谈招安,为节省篇幅,下面论述时,就不再赘言其间的关系。三是,在《水浒传》中,除了作为主体的侠文化外,儒文化也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而儒文化包罗广博,这里只涉及其中的忠义。
《水浒传》在流传的过程中,有时名《忠义水浒传》,有时又叫《水浒忠义传》。从《水浒传》名称的附加成分,我们也可以看出,“忠义”精神,是文人对《水浒传》的一种重要解读。特别是还有的《水浒传》就叫《忠义传》。
说“忠义”精神,是文人对《水浒传》的一种重要解读,这还可从许多文人对《水浒》的批评中看出。
宋末元初人龚开,是今天能够知道的,最早对水浒故事作出评论的人。他在《宋江三十六画赞》的小序中就说,宋江“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又说他“不假称王,而呼保义。岂若狂卓,专犯忌讳”,还说他像盗贼之圣的柳盗跖一样“守一至于极处”。董卓是奸臣,说他不像董卓;说他“不假称王”,实际上都在暗示,宋江是忠于宋王室的。在《赞》中,龚开给张顺的赞语是“愿随忠魂,来驾怒潮”,称花荣就像是“中心慕汉”的李广一样,这些也都是龚开将当时的水浒故事精神,解读为忠义的明证。这说明,《水浒》故事在流传的早期,就有人把他和忠义连在了一起。
《水浒传》成书以后,作如此解读的人就更多了。比如说,最著名的思想家李贽的《忠义水浒传序》就说:《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齿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今观一百单八人者,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海天藏的《题水浒传叙》也说:水浒英雄“有为国之忠,有济民之义。”大涤余人的《刻忠义水浒传缘起》更明白指出:《水浒传》“惟以招安为心,而名始传,其人忠义也。施、罗惟以人情为词,而书始传,其言忠义也。所杀奸贪****,皆不忠不义者也。”(《刻〈忠义水浒传〉缘起》,《忠义水浒传》芥子园本卷首)
文人的这种解读,自然有寄托自己情怀的动机,也有因为偏爱《水浒传》,恐怕它遭到当局的禁毁,有意强调这种精神的原因。但假若《水浒传》本文中没有“忠义”的因子,文人也不好无中生有。
还在元初,《宣和遗事》中的有关宋江故事,便记载着梁山泊头领晁盖的遗言,要山上英雄“助行忠义,护卫国家”。故事的结局也是接受招安,然后从征方腊。也就是说,在《水浒传》成书前,“忠义”的元素,早已深嵌在它的灵魂之中。
从今存的《水浒传》文本看,“忠义”的因子不仅存在,而且还相当明显。
从人物形象的角度说,宋江可以说是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他在杀了阎婆惜后,“寻思有三个安身之处:一是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二乃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就是没有把梁山考虑进去,尽管他有大恩于梁山。尔后四处逃命,到过柴进庄上,去过孔家庄,也投过清风寨,仍然没有去梁山泊。不但不主动去投梁山,就是发配江州,途经梁山,当刘唐要将两个押送公人杀了,邀他上山,他还说“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花荣要为他打开枷锁,他还说:“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就是上了山,他依然不肯留在山上,就像后来宋江邀卢俊义上山,卢俊义发誓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宁死实难听从”一样。
宋江不仅自己不肯背叛朝廷,也劝结义的弟兄们要以忠义为心。比如说,武松告诉他,自己准备“投二龙山落草避难”时,宋江先是叫他和自己一起到清风寨投花荣,当武松又告诉他自己“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怕连累花荣,说,“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宋江这才放心,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二人分别时,宋江还再次劝武松:“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杨志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这些都足以说明,宋江身上存在着浓浓的忠于朝廷的思想。《水浒传》中的其他头领,也多把宋江看成是忠义俱全的好汉,作者也总常常在他的头顶带上这样一付光环。
不仅宋江有忠义思想,武松也有,卢俊义更有,这从上面所举的例证中已经完全可以看出,不必赘言。从整个《水浒传》来看,这种忠于宋王朝的思想,在许多头领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着。王伦想将杨志留在梁山牵制林冲,杨志也执意不肯,被高俅斥退后思量道:“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体来玷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燕青当着道君皇帝的面唱《减字花木兰》道:“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须把大恩人报!”甚至连“**********”期间被一些人誉为坚定革命派的阮氏三雄,也唱着“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
若肯对《水浒传》的用词作点统计,“忠”这个字,大约要算是除“义”以外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之一,更是对梁山英雄称许的常用词之一。洪太尉撬开龙虎山伏魔殿里的石碑,放走被锁的妖魔,作者解释说这是“天罡星合当出世”,接下来加了一句是“宋朝必显忠良”,似乎从一开始,作者就把这批豪杰定在“忠良”这个位置之上。晁盖等上梁山,作者赞曰“水浒请看忠义士,死生能守岁寒心。”小说谴责黄文炳揭发宋江有叛逆之心,并要江州知府捉拿宋江是“文炳趋炎巧计乖,却将忠义苦挤排”。梁山泊大聚义,作者赞道“地煞天罡一字排,激昂忠义一生心”。《水浒传》的一众豪杰,除宋江头上常有忠义的光环,比如称他是“忠肝义胆”、又常借其他英雄,如关胜的话赞他“人称忠义宋公明,话不虚传”等不说,称卢俊义也是“忠肝贯日”。说高太尉斥退杨志是“奸邪到底困忠良”;杨志与武松在二龙山相聚是“人逢忠义情偏洽”;称朱仝是“义胆忠肝豪杰汉”;皇甫端上梁山,作者也说“天集忠良真有意”;甚至柴进拿一千两银子买通蔡福,阿谀他时,竟也用上“久闻阁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这样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