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浒传》的情节说,第四十二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作者用了整一回的篇幅,有意安排了个神话般的故事,说宋江在还道村遇险,躲进一座庙中,得九天玄女娘娘的救护,方才脱离了被捕的危险。玄女娘娘又传给他三卷天书,嘱咐他:“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自此,本就“仁义礼智信皆备”的宋江,牢记着娘娘的法旨。“梁山泊好汉,自从火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仁德于民”,宋江上山之后,更是时时将“忠义”挂在口上。每当擒获一个征缴梁山的将领,他总是“便起身喝退军士,亲解其缚,扶入帐中,分宾而坐。……道:‘某等众人,无处容身,暂占水泊,权时避难’”、“某等众兄弟也只待圣主宽恩,赦宥重罪,忘生报国,万死不辞。”这些降将也都称赞宋江“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人称忠义宋公明,话不虚传”。梁山的好汉如戴宗等,有机会,便也要“诉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晁盖曾头市中箭身亡,宋江坐了梁山第一把交椅,“聚义厅”就改成了“忠义堂”。
在“**********”中,******曾说过这样两段话:“《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
这段话有两个要点:一是,摒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二、宋江是投降派。理由也有两个: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改变了梁山的路线;“投降了,就去打方腊”。“**********”中,因此酿出了一个批《水浒》的运动,批“投降派”更是运动中的一个大旋涡。鲁迅《三闲集·流氓的变迁》中的一段话:“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成为了奴才”,也成了一些人批“投降派”政治运动的武器。后来,人们否定“****”中的批《水浒》、批投降派运动,这很应该;但若连******这段话学术含义中的合理成分也完全否定,就不太应该了。其实,从学术的角度说,这段话并无大错。晁盖曾说:“梁山泊好汉,自从火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仁德于民。”显示出他掌舵时,儒家的“忠义”路线就已经存在,并不是宋江“搞修正主义”才出现忠义思想;但宋江改“聚义厅”为“忠义堂”却绝不是毫无目的,他的的确确是想加强这忠义精神。这种精神在他上梁山后也确实得到了加强。一个明显的标志是,在《水浒传》中,忠义和招安两词的使用频率,愈益多起来了,尤其是在梁山大聚义之后,争取朝廷招安这个时段当中。
就在梁山大聚义的那一天,宋江对他的兄弟们说: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也就在那天的三更时分,天降下一块石碣,那石碣上,“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众英雄的)尊号。”于是宋江带领大家“歃血誓盟”:“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热热闹闹地开起了菊花会。会上宋江作了首《满江红》词。令乐和单唱:“……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此时,梁山的“忠义”精神正是相当的浓烈。浓烈得让一些头领受不了,因而引发了反弹。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做粉碎。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宋江只得慌忙解释:“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这正是宋江上山后强化招安路线的表现。
是不是其他头领就真没有“忠义”思想,绝对不肯接受招安呢?绝不是。这是只要看看第一次朝廷来招安,蔡京、童贯等做手脚;钦差摆架子、蔑视梁山的英豪,惹怒了一众英雄,招安未能实现,吴用讲的那句话就清楚了:“哥哥,你休执迷!招安须自有日,如何怪得众兄弟们发怒?朝廷忒不将人为念!如今闲话都打迭起,兄长且传将令:马军拴束马匹,步军安排军器,水军整顿船只,早晚必有大军前来征讨。一两阵杀得他人亡马倒,片甲不回,梦着也怕,那时却再商量。”他们不是不要招安,不过是要朝廷重视他们,不过是要增加点筹码,然后再接受招安罢了。
在先,也就是在紧接大聚义之后,《水浒传》作者便立即展开了梁山泊争取朝廷招安的故事,写宋江带着柴进、燕青等假看灯之名,潜入东京,走李师师的后门,在这个高级妓女、道君皇帝的“粉头”面前,作词示意:……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并且在黑影里与柴进、燕青商量:“俺三个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只是由于道君皇帝突然来临,再加上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一怒之下,打了随皇帝前来的杨太尉、就李师师家放起火来,搅了局,大事才没办成。
如上所述,第一次招安没有成功。后来朝廷派兵征剿,“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设十面埋伏”,梁山好汉两赢童贯,三败高俅,确实是杀得宋王朝军队“人亡马倒,片甲不回,梦着也怕”,还将高俅俘获。但面对这个俘虏,宋江固然恭谨有加,持盏擎杯,甚至低三下四,开口便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圣朝,奈缘积累罪尤,逼得如此。二次虽奉天恩,中间委曲奸弊,难以缕陈。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保。”吴用、公孙胜不也“执瓶捧案”?卢俊义等不也侍立相待?其他头领,包括武松、鲁智深等不也不再反对了吗?他们的目的还不都是希望朝廷招安,希望高俅在徽宗皇帝面前说说好话。此时,吴用等觉得自己的筹码多了,可以“商量”了。
送走高俅,梁山果然立即就又派人去东京走李师师和宿太尉的后门,终于实现了朝廷招安的目标。后来他们又帮朝廷征辽、打方腊。
从当今的革命者立场说,宋江接受招安,确实是“投降派”,谁能说******讲错了;宋江接受招安,又去打方腊,“终于是奴才”,鲁迅也没有说错。只不过******、鲁迅并不真在谈文学,他们是谈政治,是借题发挥。
从文学的角度说,《水浒传》作者写的是一桩历史公案。历史文献证明,宋江确实是接受了招安,并且去攻打过方腊的;作者所写正是这支叛逆队伍从起事,到发展,到受招安,到破灭的全过程。他反映的是历史的真实,无可厚非。作为一个读者,我们没有权利要求作家不能写什么,只能写什么。我们只能就他所写的来考察他所反映的是否具有艺术的真实,是否表达得深刻。
历史上的宋江之辈,是不是这样的忠义之士,我不敢妄置可否。但作者强调了这批豪侠的忠义精神,作品的抨击力度强了,这却是可以肯定的。试想,这样的忠义之士尚且被朝廷,被社会逼得走投无路,终于被“逼上梁山”,其他人的处境如何,就更可想知了。上了梁山的这批英豪,接受朝廷招安,并且在后来的征辽和征方腊过程中,为国家,为朝廷,立下如此赫赫大功,结果还是被奸臣逼得四处离散,宋江等被朝廷所赐的药酒毒死,落得个悲惨的下场。这社会的黑暗到了何种程度,这朝廷的腐败到了何种程度,岂不亦可想见?想来,作者正是要借此达到自己揭露和抨击社会黑暗的目的。
有些人也许会说,宋江这是活该,他葬送了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是个大罪人。的确,从革命者的立场说,无疑这观点有他的合理性。然而,我们要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问题,结论怕就又有所不同了。《水浒传》正是描写了英雄们的四处离散、描写了宋江等的被药酒毒死,才使整个小说笼罩在一种悲剧气氛之中。而这浓浓的悲剧气氛,又更让人们认识了这个社会和这个朝廷。读完《水浒传》,掩卷静思,宋徽宗梦中听到的手持两柄板斧,追喊着“还我命来”的李逵的凄厉呼声,仿佛就在耳边,它是能震撼任何一个读者的心的。怪不得胡适说这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文字。
而且,按照当时候的道德标准,按照其时的主流意识,忠义可是最高尚的情操,最完美的人格。将忠义的光环,赋予这样一批豪侠之士,得具多大的勇气?我们不必多作分析,看看另一些文人是怎么咒骂《水浒传》及其作者,就会清楚《水浒传》的作者,会承受多大的压力了!比如说,在明代,主张《水浒》是“诲盗”之作的代表人物徐复祚,在《三家村老委谈》“宋江”条中,就采用答问的形式,对梁山英雄的“仗义疏财”、征辽等一一进行否定,最后指出;“(宋)江,盗魁也,王法所不赦,何可复为也?”袁中道也说:“《水浒》崇之即诲盗”,郑暄说得更为清楚:《水浒传》“倡市井萑符之首”(郑暄《昨非庵日纂》)。许自昌更说:“作《水浒传》者必堕地狱当犁舌之报。”(《樗斋漫录》),还有人说:“钱塘施耐庵,南宋时人,编撰《水浒传》,奸盗脱骗,变诈百出,坏人心术,子孙三代都哑,夫亦天道之报乎?”(《绣谷春容选锲骚坛摭粹嚼麝谭苑数集》卷六)
我们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勇气和识见。
从文学的角度看问题,最后,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说一句,“《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它告诉后来的造反者,“投降”的路走不通!客观上,它确实能起这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