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的都城东京是许多生动水浒故事的发生地。发生在东京的主要故事有:高俅发迹遇徽宗;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林教头刺配沧州道;汴京城杨志买刀;柴进簪花入禁苑;李逵元夜闹东京;燕青月夜遇道君;宋公明全伙受招安;宋公明奉诏大破辽等等。东京之外,故事地理背景还有渭州、北京、郓州、横海郡、阳谷县、孟州城、快活林、青州、江州城、无为军、沧州府、华州、大名府等等等等。有些明明不是城镇的地方,如五台山、石碣村、清风寨,作者也要安排个市镇让一些英雄活动于其中。比如,在那五台山附近,作者便安排了这样一个去处:“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鲁智深不仅在那里喝酒吃狗肉,还在那里打了一根六十二斤重的禅杖和一把戒刀。又如,那石碣村,作者也安排了一个“石碣村镇”和几个小酒点。特别是花荣驻守的清风山,作者更作了详细地描写“清风寨镇上居民,商量放灯一事,准备庆赏元宵。科敛钱物,去土地大王庙前扎缚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悬花,张挂五六百碗花灯,土地大王庙内,逞赛诸般社火。家家门前,扎起灯棚,赛悬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有。虽然比不得京师,只此也是人间天上。”《水浒传》中的许多英雄,如鲁智深、武松、林冲、宋江、李逵、戴宗、雷横、朱仝、石秀、杨雄、燕青……也多活跃于市井之中。而他们走上造反道路的起始点则几乎都在城镇里面。鲁志深是在渭州三拳打死无恶不作的镇关西,开始了自己的逃亡生涯;林冲虽是在火烧了草料场后被逼上梁山,而他灾难的开始是在东京;杨志的造反严格讲也是从东京卖刀杀牛二开始的;宋江的造反故事则主要开始在郓州,他的终于反上梁山,是在江州,连带着的还有李逵、戴宗、张顺等一批头领;武松在阳谷县杀死了西门庆、潘金莲才被发配,又是在孟州城遭张都监的暗算开始了落草为寇的生活;石秀、杨雄是从蓟州走出来的;卢俊义、燕青是从北京城走出来的;徐宁是从东京走出来的……
上面的考察又说明,在《水浒传》中,举凡生动的故事,其地理背景绝大多数不在农村,而设在城镇,黄泥岗劫生辰纲等算是例外,因为打劫不能在城市进行;水浒中生动的文学形象也几乎都被放在市井这一“典型”环境之中。
作了这样的分析之后,对于《水浒传》作者有一种浓浓的市井情结的观点,大家怕是会有一定的认同的。
当然,作为一部文学作品,尤其值得关注的还是它的审美特点和审美情趣。可以说,与《水浒传》作者的浓浓市井情结相应,在《水浒传》中,在在都呈现着反映市民心态的文学现象,而《水浒传》中活动着的人物,尤其是那些主要的能称之为文学形象的人物身上,则往往呈现出一种市井细民的审美情趣和审美特征。
比如说,先前所举“插翅虎枷打白秀英”故事,白玉堂、白秀英父女对“城里人”地位的尊崇,对“村里人”、对“三家村使牛”的地位的鄙视,雷横对将他视为“村里人”、“三家村使牛”的表现出来的愤怒,就正是一种市民心态的反映。
又比如作者写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这是纯从市民的眼光写好汉的抱打不平。类似的还有武松醉打蒋门神等等。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再如写那江州劫法场:只见法场东边一伙弄蛇的丐者,强要挨入法场里看,众土兵赶打不退。正相闹间,只见法场西边一伙使枪棒卖药的,也强挨将入来。土兵喝道:“你那伙人好不晓事,这是那里?强挨入来要看!”那伙使枪棒的说道:“你倒鸟村,我们冲州撞府,那里不曾去,到处看出人。便是京师天子杀人,也放人看。你这小去处,砍得两个人,闹动了世界,我们便挨入来看一看,打甚么鸟紧!”正和土兵闹将起来,监斩官喝道:“且赶退去,休放过来!”闹犹未了,只见法场南边一伙挑担的脚夫,又要挨将入来,土兵喝道:“这里出人,你挑那里去?”那伙人说道:“我们挑东西送与知府相公去的,你们如何敢阻当我?”土兵道:“便是相公衙里人,也只得去别处过一过。”那伙人就歇了担子,都掣了匾担,立在人丛里看。只见法场北边一伙客商,推两辆车子过来,定要挨入法场上来。土兵喝道:“你那伙人那里去?”客人应道:“我们要赶路程,可放我等过去。”土兵道:“这里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赶路程,从别路过去。”那伙客人笑道:“你倒说得好!俺们便是京师来的人,不认得你这里鸟路,只是从这大路走。”土兵那里肯放?那伙客人齐齐地挨定了不动,四下里吵闹不住。这蔡九知府见禁治不得,又见这伙客人都盘在车子上立定了看。没多时,法场中间人分开处,一个报,报道一声:“午时三刻!”监斩官便道:“斩讫报来。”两势下刀棒刽子,便去开枷,行刑之人,执定法刀在手。说时迟,一个个要见分明;那时快,闹攘攘一齐发作。只见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字,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土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土兵狱卒;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抡起匾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罗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这是从市民的视角写好汉们劫法场救宋江。类似的还有攻大名府救卢俊义等。
总而言之,在《水浒传》中,作者是用市民的眼光来写好汉们打家劫舍,用市民的眼光写他们打抱不平,用市民的眼光写劫法场、劫牢狱,用市民的眼光写通奸捉奸,写皇帝嫖妓女。有时甚至有意迎合市民的低级趣味,最典型的如“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一回,写武松有意调戏孙二娘。
特别是《水浒》中那“三杀”——宋江杀阎婆惜、武松杀潘金莲、石秀杀潘巧云——故事,其中那些活跃在市井中的小民阎婆、王婆、恽哥、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那市井里的恶霸西门庆、无赖张保等等,都写得栩栩如生,皆可列入《水浒传》中写得最生动的人物行列之中。三个故事无论是其故事场景、故事人物、人物情感,还是审美的情趣,都无不体现出一种市井气、市民情。比如《水浒传》写那潘金莲: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觑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那妇人听了这话,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漒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臜混沌!有甚么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也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胡梯上发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曾不听得说有甚么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又如写那王婆:且说王婆却才开得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张见西门庆从早晨在门前踅了几遭,一径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干娘,点两盏茶来。”王婆应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子上。西门庆道:“干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干娘,间壁卖甚么?”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了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干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再如写那王婆与郓哥的一段: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直是一幅幅逼真的市井人物画。没有对市井生活的深切了解,是绝写不出来的。
如上所说,无论是从《水浒传》的成书历史看,还是它的文本实际看,它写的都不是农民的革命,《水浒传》中有浓浓的市民情结,是属于市民文学的范畴。但《水浒传》写的也决不就是市民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