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
《书前书后》初版于一九九二年,九六年重版过一次,迄今近二十年矣。近几年来,不断听到有人从旧书店寻购本书的消息,还有远道寄书来请签名的。揣想这些劳神费力寻得的书,总是难得再进旧书店的了,如果还有人想买,该怎么办呢?因此,出过我的《念楼集》和《学其短》的安徽教育出版社,决定来为本书出一新版,可谓及时,我很高兴。
为什么会高兴?
自从六十多岁离了休,写文章,著书,编书,已不是奉命宣传,更不是追求名利,主要是心里有话要说,要告诉别人。《诗·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一只鸟儿独立枝头不会鸣叫,只有在有知音同类的回应时,它才会发声。二十多年前写的东西,至今还有人要看,也就是有回应,可见自己并没有白吆喝,此其所以高兴者一也。
《书前书后》所写之书,凡是我自己著、自己编的,如《走向世界》,如《儿童杂事诗笺释》,如《学其短》,如《知堂书话》,如《曾国藩家书》……从一九九二年算起,都至少重印过一次,多的已重印五次。不少书重印时,又在“书前书后”写了新的题记。新版增入了这部分内容,同时删去了不在“书前书后”的文字,为自己的文字生涯留下了更清楚的轨迹,此其所以高兴者二也。
《书前书后》的书名,是二十年前我自己取的。当时即知书名非商标不受保护,和尚用得,阿Q也用得;但我只习惯用自己的杯喝水,不习惯同别人共饮一杯水,为了不错拿杯子,曾经认真检查,并未发现有珠玉在前。十年之后,忽从《秀州书局简讯》得知,有人求购《书前书后》,书局以北京某先生新作寄之,回信却说要钟叔河的,这才知道出了同名的书。不久以前又听说,天津某先生名叫《书前书后》的文集也成书了。两位先生都是望重之人,难道也不嫌不干净,硬要捡起和尚用过的东西来用么,当然不至于此。我想恐怕只能怪我自己,怪我和我的书“知名度”太低,别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小小一册吧。如今有人愿意再来印它一次,再印几千册,知名度稍微提高,第四种、第五种《书前书后》也许就不忙于上市了吧,此其所以高兴者三也。
唯天下之事,亦正难说,我高兴得也许太早了。三张稿纸写完时,忽得包书来的六月二十日《长沙晚报》一张,有大字标题“这么多《建党伟业》?不是电影,是书”。下面列出了同名《建党伟业》的六种书,封面彩照全是皇皇巨制,六家出版社和六位作者也全都是大牌。如此看来,一名多书、书名共用恐怕还是“人间正道”,“我用我的杯喝水”则仍属小资产阶级劣根性乎。那么好吧,爱用《书前书后》作书名的都来用吧,物竞天择,就让时间和读者来“择”好了。至于《建党伟业》,自然又当别论,别说六种,就是六十种,总是都会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的吧,馨香祷祝之矣。
二千零一十一年七月六日,钟叔河于念楼。
(二〇一一年八月十二日《文化读书周报》)
书名雷同及其他
来新夏
不久前,我的一位老年朋友在《文汇读书周报》(二〇一一年八月十二日)上发表一篇题为《〈书前书后〉这个书名》的短文。一则捍卫他二十年前一本书书名的“初用权”,再则指责后来人沿用了这个书名的不当。老先生在用《书前书后》的书名前,曾声明“书名商标不受保护,和尚用得,阿Q也用得”。又因为他“习惯用自己的杯喝水”,“为了不错拿别人用过的杯,曾经认真检查,并未发现有珠玉在前”。这就难怪老先生如此珍惜这个“初用权”。那些后来也用同一书名的人则似乎是阿Q的嫌犯,偷用了和尚用过的杯,而和尚用过的杯,无疑是指老先生用过的杯。不过老先生宅心仁厚,紧跟在后面写了一段宽恕两个沿用书名的人说:“难道不嫌不干净,硬要捡起和尚用过的东西来用么?当然不至于此。”并埋怨自己“知名度低”而造成这种不当的缘故,令人感动。我没有对号入坐,但也惶恐忐忑,感到心虚。因为我在二○○九年曾经出版过一本以“书前书后”为书名的小册子(山西三晋出版社),不管我是否文中所指,但仅沿用一事,白纸黑字,事实俱在,不容抵赖和默然。
我的《书前书后》的命名,一是我的粗心大意。我原用“来新夏书话续编”作书名,临出版前,贵编以原书名平淡,建议改用“书前书后”,比较俏皮,我也感到用就用吧!根本没想到这是用谁的杯喝水的问题。二是我从来没有过书名不能沿用的理念,特别是多年前,曾经读过一位老图书馆人杜信孚等先生所编著的《同名异书通检》(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四月)。其中收同名异书三千五百多条。少则二同,如《陶渊明年谱》有梁启超和朱自清两种,又如《中国文化史》的三同,有一九二七年的顾康伯所著,二十年后的一九四七年同年有柳诒徵和陈登原的同名著作。多则二十余同,如唐吕著《易说》,宋、明、清各朝均有同名著作,直至近人姚永朴、蔡克猷等人还用此同名著书,共有二十六种。即使有杜著这样一本书可查,也还有漏网之鱼。杜著收《常谈》一书,有宋吴箕和清陶福履各一卷两种,但我尚读过清乾隆时人刘玉书所著《常谈》四卷,是为三同。可见书名雷同,自古已然,千百年来,直到近代,其风未杀。最近,我又读了两种同名的书:一是张元济先生的孙女张珑女士的自传《水流云在》(上海远东出版社,二○○七年八月);另一是与前一书相隔仅两年的英若诚自传《水流云在——英若诚自传》(中信出版社,二〇〇九年九月)。所以我对此就没有太在意。
真没有想到,古往今来,竟有如此多的阿Q在偷偷错用和尚的杯喝水。这正应了市面上说的话:“法不责众。”我或能侥幸借此蒙混过关,但又深深反思,错用别人的杯喝水,终究是一个不文明的错,是读书未遍的陋。与其让别人瞎猜测,不如自己投案坦白,求得从宽。因此,我在这里向老先生唱个喏,道个歉吧!
(二〇一一年九月十四日《中华读书报》)
钟叔河《书前书后》的一处误识
雨云
【《包商时报》编者按】
收到雨云这篇《钟叔河〈书前书后〉的一处误识》时(原文误为“钟书河”),我正整理书房,寒斋所藏文中提到的钟叔河先生的两部书,均不在手边,无法查实,遂致函钟叔河先生,并把雨文复印一并寄去。我是十五日寄信的,叔河先生在十七日即复函,表示对作者的感谢,并明确提出:“这文章盼能刊出。”这种闻过则喜的高尚精神,和某所谓的大师声言谁对他的文章提出批评,谁就是盗版集团的相较,真乃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作为编者,同时作为一个习文者,我要在此向钟叔河先生致敬!
叔河先生在来信中说:“接十五日来信,见到雨云的文章,立刻查了植物学的书,证明了我所说的‘淡笋是生长药材‘淡竹叶’的淡竹所发出的笋’的确有误,因为‘淡竹叶’并非淡竹的叶子,而是禾本科中的另一种植物。雨云的文章,纠正了我的错误,使我有可能在《笺释》再版时改正,免得再贻误读者,这是值得我感谢的。这文章盼能刊出,文中‘钟书河’亦盼能是正为‘钟叔河’,以明我的责任。”叔河先生在复信时一并寄来的还有他在书中所作的批注复印件,注曰:“经查,‘淡竹叶’并非‘淡竹’之叶,而是另一种植物,我是见《越谚》说‘淡竹……叶堪疗疾’,便想当然地认为它就是我从小吃药吃过多次的‘淡竹叶’,粗心致误,当引以为训。”
在转身前的定安路晓风书屋地下室,淘了十几本小书,其中一本是钟叔河先生的《书前书后》,是海南出版社一九九六年五月第二次印刷,小三十二开,青色封面,简洁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