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欢这本书,有段时间装在随身包里,有空就拿出来翻一翻。有一天翻到三十一页《〈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十则》,其中第二则谈的是《立夏》:“新装杠秤好秤人/却喜今年重几斤/吃过一株健脚笋/更加蹦跳有精神。”
对“健脚笋”,原注是这样解释:……是日(立夏日)以淡笋纳柴火中烧熟,去壳食尽一株,名曰健脚笋。接着,在三十二页到三十三页中,钟叔河先生用“淡笋是生长药材‘淡竹叶’的淡竹所发出的笋”作统领句,引出了约四百字的段落文介绍淡笋。先引《越谚》卷:“淡竹,春夏之间生淡笋……”又引壬寅年(一九〇二)四月二十日记:“江南笋甚少,淡笋无大者,长只五六寸,百钱得六七枝,切片同咸菜炒食甚好……”接着引用一九六四年七月十四日香港《新晚报》一文《闲话毛笋》,对毛笋之外的淡笋进行描述,再次强调了淡笋是淡竹的笋,单薄了一点,以至于南人请北人吃饭,北人误以为淡笋是竹,煮竹不烂,闹出笑话。
汪颖《食物本草》这样解释淡笋:“为禾本科植物淡竹的苗”,正应了钟叔河先生的详解。对于淡竹发出的淡笋,我是不陌生的,甚至是非常熟悉的。童年生活在江西,住在山里,春夏之交,常常去竹林拔竹笋。拔竹笋最好的时间,是一场雨后一两天,淡笋“蹭蹭”地就蹿出来了。书包,或是竹篮,很快就装满了。拔回家的竹笋,剥了皮,放开水里煮一下,去了涩味,炒肉炒辣椒,都是非常可口的。有时也像上文说的,同咸菜一起炒了吃,有些酸味更好。竹笋拔得多了,吃不完,通常煮熟后捞起,放簸箕里或水泥地上晒干,就成了笋干。只是淡笋太细了,一篮子新鲜的竹笋剥了皮,再晒干后也不过一二把。淡笋干我非常爱吃,配上家乡的咸腊肉,更是美味得不得了。今年暑期带了一些母亲从庐山脚下拔来的淡笋晒成的笋干来厦门,送给同事尝尝。同事说,这么细呀,大概她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笋干了。有时在超市,也能看到新鲜的淡笋,四五寸长,装在封闭的咸水袋里,常让我想起小时候蹲在竹林里拔竹笋的日子。
我比较陌生的是钟叔河先生统领句中提到的“生长药材‘淡竹叶’”,还有“淡竹叶”和“淡竹”的从属关系。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我去搜索“淡竹叶”的资料,这才发现,钟叔河先生那句“淡笋是生长药材‘淡竹叶’的淡竹所发出的笋”完全是误识,“淡竹叶”和“淡竹”是两种不同的植物。
淡竹叶出自《本草纲目》,曰:“淡竹叶,处处原野有之。春生苗高数寸,细茎绿叶,俨如竹米落地所生细竹之茎叶,其根一窠数十须,须上结子,与麦门冬一样,但坚硬尔。随时采之。八、九月抽茎,结小长穗。淡竹叶又名竹麦冬、长竹叶、山鸡米。”
对于淡竹,百度资料显示:中型竹,主干高五至十八米,直径约二十五毫米或更大。梢端微弯,中部节间长三十至四十厘米,新竿蓝绿色,密被****;老竿绿色或黄绿色,节下有****环。竿环及箨环均稍隆起,箨鞘淡红褐色或淡绿色,有紫褐色斑点,无箨耳及遂毛。箨舌紫色;箨叶带状披针形,绿色。每小枝二至三叶,叶片披针形,长八至十六厘米,宽十二至二十四毫米。叶背基部有细毛,叶舌紫色。笋期四月中旬至五月下旬。
苗高数寸的药材淡竹叶是怎么也不可能与数十米高的淡竹发生从属关系的,更不可能有笋发出了。
另外,在百度资料中,有人认为“淡竹叶是淡竹的叶”,这也属同一种误识。在“中医中药秘方网”,我查询到竹叶和淡竹叶的功效差异资料如下:竹叶和淡竹叶性味相近,都是味甘、淡,性寒,都有清热除烦、利尿的功效,但二者并非同种植物,功用略有差异。竹叶为禾本科植物淡竹的叶,随时采收,一般多用鲜品,以清心胃之热见长,并且有生津的功效,多用于热病烦热口渴,以及心火上炎引起的口舌生疮。淡竹叶为禾本科植物淡竹叶的叶,夏季采收,晾干应用,以清热利尿见长,多用于小便不利,灼热涩痛。现在一般药店中大都不备鲜竹叶,平时处方所写竹叶,大都配淡竹叶,如需用鲜竹叶,必须临时采摘。
淡竹叶不是淡竹的叶,淡竹不是淡竹叶的淡竹,淡笋当然也就不是“淡竹叶的淡竹”长出的笋了。如果将钟叔河先生的那句话改为“淡笋是淡竹所发出的笋”是绝对没问题的,偏偏钟叔河先生想告诉大家多一点知识,在淡竹前加上了定语“生长药材‘淡竹叶’”,将两种不同的植物牵连在一起,就有了《书前书后》这一处误识。
(二〇一三年六月二十五日《包商时报》)
书多重名
梁由之
夜读钟叔河《书前书后》,别有感焉。我有这书的初版,并请作者题过词。这次读的是新版,一年前钟老在长沙持赠的。其题记曰:“由之君癸巳春来湘,与同游茶陵、平江,甚为相得。赠此小书,以为纪念。四月十三日于念楼。钟叔河。”
钟叔河“写作较早,而结集甚迟”,《书前书后》是他的第一本散文集。该书一九九二年初版,四年后重印过一次。二〇一二年底,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了第三版,布面精装,“历时二十年矣”。
有趣的是,钟老在“新版前言”中,对“书多重名”,颇发了几句牢骚,婉转而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书前书后》的书名,是二十年前我自己取的。当时即知书名非商标不受保护,和尚用得,阿Q也用得;但我只习惯用自己的杯喝水,不习惯同别人共饮一杯水。为了不错拿杯子,曾经认真检查,并未发现有珠玉在前。十年之后,忽从《秀州书局简讯》得知,有人求购《书前书后》,书局以北京某先生新作寄之,回信却说“要钟叔河的”,这才知道出了同名的书。不久以前又听说,天津某先生名叫“书前书后”的文集也快成书了。两位先生都是望重之人,难道都不嫌不干净,硬要捡起和尚用过的来用么,当然不至于此。我想恐怕只能怪我自己,怪我和我的书“知名度”太低,别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吧。如今有人愿意再来印它一次,再印几千册,知名度稍微提高,第四种、第五种《书前书后》也许就不忙于上市了吧……
经比对,“北京某先生”指徐城北,徐著《书前书后》,一九九七年由山东画报出版社付梓;“天津某先生”指不久前去世的来新夏,来著《书前书后》,二〇〇九年由三晋出版社推出。
我想,为什么都叫“书前书后”呢?“书里书外”不也挺好吗?转念一想,恐怕早有人捷足先登了。一查,果然,而且起码有四种重名书,以出版时间先后为序,依次是:
陈平原著,一九九七年,浙江文艺出版社;
牧惠著,二〇〇四年,学苑出版社;
杨春俏编著,二〇一〇年,中华书局;
贺越明著,二〇一一年,黑龙江教育出版社。
最近在审阅《朱正自传——小书生大时代》(增订本)书稿。朱老提到他诸种杂文随笔集子中,“最早的一本是一九八八年七月在太原书海出版社出版的《人和书》”。当即想起,我有王元化著同名书籍。翻出来一看,没错,系兰州大学出版社二〇〇三年版。又查了查,起码还有一种重名书,作者也是名声显赫的大佬:陈原著,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初版,三联书店。
……
书有重名,看来是一种普遍现象,没有兴趣亦无必要再去找例证了。评论起来则很复杂,一言难尽。顺便说一句,以上信手拈来的三例,都是主书名完全相同的,若稍微宽纵一点(如《书前与书后》《书里书外的经济学》等等),重名书就更多了。
下月又要到长沙。我要劝劝钟老,对此不必介意,宰相肚里好撑船。他一向敬仰的前辈钱钟书,那么孤高自负的人,其代表作之一《谈艺录》,也是摭拾明人徐祯卿的现成书名嘛。
当然,发牢骚之余,钟叔河亦是“别有感焉”。在“新版前言”中,接下来,他笔锋一转:
唯天下之事,亦正难说,我高兴得也许太早了。三张稿纸写完时,忽得包书来的六月二十日《长沙晚报》一张,有大字标题“这么多《建党伟业》 ?不是电影,是书!”。下面列出了同名《建党伟业》的六部著作,封面彩照全是皇皇巨制,六家出版社和六位作者也全是大牌。如此看来,一名多书、书名共用恐怕还是“人间正道”,“我用我的杯喝水”则仍属小资产阶级劣根性乎?那么好吧,爱用“书前书后”作书名的都来用吧,物竞天择,就让时间和读者来“择”好了。至于《建党伟业》,自然又当别论,别说六种,就是六十种,总是都会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的吧,馨香祷祝之矣。
此老真是可爱。可惜他不喝酒。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十四日《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