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抬头时正对上锦瑟审视的眼,不由得一愣。待长风回过神来想看清,却见她忽的垂下眼帘,偏过头去,动了动身子,抬袖掩唇干咳。
莫非她认出我了?
长风一边笑吟吟打量着锦瑟,一边暗自嘀咕:不可能,上次在御花园,我可是蒙了面纱,她不可能认得我。再说她若是认出了我,怎么还能傻傻杵在这儿不跪不拜,如此冷静?
这样想着便放下心来。
长风咧开嘴笑意更深,见锦瑟只是木木的站着,便用下巴指着木椅道:“坐啊,无须客气。”
说罢用眼角瞟着锦瑟的神情,却见女子只是木讷点头,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艳中回过神来。
不由骄傲得抬了抬眉梢,像一个得到赞赏的孩子。
长风心中莫名欢喜,从床上坐起来,撩了撩顺滑松散的长发,正打算说点什么逗逗她,却见锦瑟忽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差点打翻了茶几,涨红了一张脸惶恐道:“在下唐突了!实不该在公子就寝时贸然闯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长风皱眉,这女人说话怎么如此迂腐?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这都杵在这儿多久了,怎么才想起这茬?反应也太过迟钝了吧?
“这可怎么办?”长风冷冷哼了一声,顺着话茬就接了过来,学那怨夫的样子,“我的清白都被你给毁了,叫我以后怎么嫁人?”
锦瑟尴尬杵在门口,惶惶以袖拭汗,结结巴巴道:“这……这……”
长风忍住笑,不知怎的,就很想看到这木讷女子惊慌失措的模样,旋了个身趿拉着鞋子下了地,修长的身影忽的将锦瑟笼罩起来:“敢问姑娘是否已有夫室?”
锦瑟后退了一步,呐呐道:“尚未……”
“哦?”长风眯着眼睛笑,生生从锦瑟中规中矩的发结中挑出一缕发丝来,垂在脸侧,眼睛弯得更甚,“姑娘看我是否够格?”
“啊——”锦瑟呆呆应了一声,随即受到惊吓般惊恐瞪大了眼,抬头望着长风绝美的脸,未语面先红,痴痴道:“什……什么?”
“我说……”长风低下头,柔软唇峰若有似无擦过锦瑟的耳畔,激起阵阵战栗,他低笑着,“不如,你娶了我吧?”
本就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捉弄一下的,却在看到那张红透了的脸时,变得半真半假。
垂下来的凌乱发丝让她的轮廓瞬间柔和了不少,素面朝天的脸沾染着羞赧的红晕,一点点蔓延开来,很漂亮的粉色,衬得脖颈处那微微露出来的一点肌肤胜雪。
她瞪大了眼不知所措看向自己的模样,像一头小鹿。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丑呢。
长风这样想着,视线滑到了锦瑟饱满艳丽的唇瓣,不由得一阵心悸。
“这个……在下还要从长计议……”底气不足的声音打断了长风越来越无边的遐想。
长风退了一步,不悦皱了眉,说出的话未经大脑:“何事?何事要从长计议?”
锦瑟的脸红了又红,声音依旧死板又老气:“在下与公子成亲之事。”
长风看着锦瑟中规中矩的敦厚模样,突然很想知道,她是如何把年轻的自己生生压抑成一本老旧的黄皮书的?这古板的表皮下隐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福婶送来了盏茶,见二人气氛诡异,忙识趣退下了。
长风大咧咧顺着木椅坐下,呷了一口茶,挑眉:“我家贫。”
锦瑟温和笑了笑,轻手轻脚的坐下,看向长风的眼多了些怜惜:“公子受苦了,公子若是进门来,在下虽不能让公子锦衣玉食,却也不愁温饱。再说,那钱财乃身外之物,够用足以。你说是不是?”
长风愣了一下,将将举到唇边的茶杯又给放了回去,这人刚才不是还要从长计议吗?这会儿怎么好像非娶不可了?不过,她微笑的样子倒是挺好看的。
长风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不相干的事抛开:“我大字不识一个。”
眼角瞥过依旧躺在床上的笨重书简,锦瑟不动声色憨憨道:“男子无才便是德。”
长风的眼皮跳了几跳,捧着脸猛的凑近了锦瑟,惹得对方再次红了脸,才乐呵呵靠回了椅背:“成亲的事,就按姑娘所说,从长计议吧。”
锦瑟满面愧疚的望向长风:“可拖得太久,在下只怕会辱了公子的名声。”
名声?你连我的名都不知道,何来名声可言?
长风不再回答,晃了晃脑袋,长长抻了个懒腰,捂着唇自言自语:“累了。”
一回头,却见锦瑟再次红了脸,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却见松垮衣领处露出了些许胸口皮肤,不由得暗笑不已。
这样表里如一的人,却也可爱得紧。
明明不是故意要看的,却一眼便瞥见了那莹润如珠的肌肤,本想别过脸,视线却好巧不巧又被堵了个正着。
锦瑟从未这么尴尬过,险些淌下汗来,匆忙拱手道:“那……公子好生歇息,在下先行告退。”
原本属于锦瑟的卧室被堂而皇之的占据,锦瑟只好搬到另一间狭小的客房。
锦瑟的朋友较少,客房长期空置,不免落了许多灰尘,趁着福婶和梅子忙前忙后的功夫,锦瑟抱着本公文在树下翻看起来。
“茶。”
锦瑟顺手接过茶杯,眼睛未离开书简,抿了一口淡淡道:“多谢梅姐。”
一杯茶要见了底,才猛地抬头,书简哗啦啦掉落了满地。只看到一张明艳非凡的脸孔。
长风皱眉,弯腰拾起书简,轻轻拍打上面的尘土。这个女人怎么总是笨笨的?她能平平安安的长这么大,可真是奇迹。
锦瑟双手接过长风递过来的公文,和缓了面色,柔声道:“公子,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长风没有回话,眯着眼睛环顾四周,忽的长叹一声:“锦瑟,你可知哪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那是长风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字正腔圆的好像已经叫了几百年。
那时,锦瑟不是没有心动过。
锦瑟住处偏僻,却也不是全无好处。
譬如这青青嫩草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坚韧生长的模样,城里人是不会看到的。再比如,爬到山顶仰望蓝天,那种触手可及的湛蓝喜悦。就算是挽了裤腿,在清澈的小溪里胡乱的捉鱼虾,也足以让长风快乐一整天。
锦瑟还是那身藏蓝色的沉闷外衣,端正坐在岸边,不声不响地等待,宛如磐石的姿态与身旁随风摇曳的小草,分外不符。
长风从水中钻出来,水花哗啦啦激起一片白浪,宛如一尾灵动的人鱼。他拧了拧长发,隔着老远望着那个纹丝不动若有所思的女人。
她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间很想知道。
她的马车就只有这么一辆,老旧破烂,赶起路来四处嗖嗖窜着风。
长风裹着潮湿的外衣,不断打哆嗦,脑子里乱想一通:太仆寺少卿的俸禄有这么少吗?这种破烂马车怎么还能被允许在街上走动?
姬长风瞥了眼有些坐立不安的锦瑟,揉着鼻音感慨道:“你还真是穷啊……”
锦瑟的脸便又瞬间涨红,一边手忙脚乱的脱外衣,一边碎碎道:“说过不可以下水的,染了风寒怎么办?又没拿换的衣服……”
长风被她笨笨呆呆的样子逗得呵呵直笑,没注意锦瑟已经脱了外褂要给他披上。
那件藏蓝色的衣服,轻轻披在他的肩上,带着暖暖的体温。
像鹅毛一样舒服。
车窗外已是夕阳西沉,艳红的霞光铺满了半壁天空,也瑰丽了锦瑟原本平淡的脸。
长风抬起眼帘,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是如此熟悉,他情不自禁握住了刚刚从他肩膀上退下来的手。
锦瑟猛地一震,却见艳绝的男子斜斜靠着车厢壁看她,乌发散乱、眉眼含春。
锦瑟倏地红了脸,心跟着扑通扑通跳着:“公子……你这是……”
长风也是浑身一凛,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倏地放了手,胡乱讪讪道:“你的手好暖。”
差点闪了舌头,话音未落便又懊悔不已,姬长风,你怎么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车厢内的气氛霎时暧昧起来,两人均是若无其事的看向窗外,却又突然间视线碰撞,吓得赶紧避开。
长风愣了一下,先笑了。
锦瑟抿抿唇,也跟着笑了起来。
窗外的景色好像突然间明媚起来,长风不时看着锦瑟难得轻松的脸,心里从未顾及的某一处,像是瞬间复苏,争先恐后地开出千千万万朵明艳的花。
水桶中的鱼儿探出摇晃水面,看到长风眉眼飞扬的脸,撅着嘴儿“咕嘟”吐出了一个炫彩的水泡。
就像来时一样无影,长风去得同样无踪。
锦瑟下朝回来,匆匆回家。
一进院,就知道他走了。
其实没什么具体的证据,她有的只是平时最为不屑的感觉。
然而这种感觉,在此刻却是如此强烈。
推开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迟迟转身,然后揉着眼睛软绵绵道:“早啊。”
那样没有防备,那样纯真自然的语气。
锦瑟不愿承认,她那颗僵硬的心也会因此而柔软。
床褥难得整理被好好得整理起来,粗略看一下还算过得去,细看却是乱糟糟的,像煎饼一样卷起来,又团违和的团成一团,再用薄布盖住。
但看得出来,他分明已经很努力了。
是啊,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那样的高高在上。
锦瑟坐在床头,一点一点把被子铺展开来,那里还有些许残留的温度。她闭上眼,好像男子曾经情不自禁的握住他的手指,心再次悸动起来。
猛地,她睁开了眼,倏地将被子用力抖起来,像卡住某人的脖子那样用力地抖。
终于,一室的温暖烟消云散。
“福婶。”锦瑟温和无波的声音从正房里传出来,“替我拆了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