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狂风兼细雨,飒飒秋声,俨然夏逝。
燃了通宵的红烛垂下最后一滴蜡泪,终于黯然湮灭。
捆绑的绳索改成了柔软韧性的宽布,缚着手腕脚踝,牢牢绑在床柱四角。
定定睁着眼聆听自己的呼吸声,“呵——呵——”,犹如摧枯拉朽,却是活着。
蜡烛一燃一熄,是一夜。
膳食一早一晚,是一天。
这是第几天?又或者……其实是第几夜?
外殿传来相同频率的敲门声,不待有人回应便径自开门,“吱呀——”,然后是轻巧的脚步声,然后——
“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昨夜?
原来,是早上了。又是一天开始。循环往复,何时是尽头?
问话的人得不到任何回应,也根本不期待回应,只是如同每日,拿巾帕沾了温水,为床上呆愣的美人净面擦身。
侍者名叫小鱼,是个善良的孩子。
他不知这倾国的男子犯了什么错,被终日困在这里,不见天日。从心里可怜他,手脚都轻柔,态度也温和。
开始几日,他大概夜夜落泪,每天早上眼睛都是红肿的,小鱼打扫整理的时候,都要给他换新的枕巾。
最近倒是不哭了,每天都直愣愣睁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怪吓人的。
“公子,要方便吗?”小鱼掀开被子,男子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不小心碰到,细腻的皮肤如同绸缎,其上纵横斑驳的欢爱痕迹,即便比昨日淡了不少,却依旧惊心。
小鱼面色一红,咬着唇把夜壶放过去,却瞥见男子纤细脚踝的红红勒痕,愣了一下,叹气道,“公子,您便不要再挣扎了,这布带再软,您这样折腾,也是会受伤的。”
挣扎?他有吗?
也许,是昨夜发了噩梦。
可是,现在不就是一场噩梦吗?
何时能醒?
后悔吗?长风。
你是否还记得母皇曾问过你的话:你爱她,但你可知,她是否爱你?
如果再让你回答,你是否还会坚持说:她爱我,她爱我,我就是知道……
壹
骄傲夺目如长风,是断断不会看上锦瑟这类女子的,眉眼平淡、呆板木讷。
若是搁在普通百姓里,锦瑟的相貌还算得上是不错的。可她身边的人,有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这样一比,锦瑟就如同那混在珍珠里的鱼目,黯淡无光。
早已经过了适婚的年纪,饶是女皇再舍不得长风,也只能感叹一句“儿大不中留”。
一幅幅画卷在御书房宽大的桌面一字排开,女皇宠溺望向昏黄烛火下忽明忽暗的身影:“长风,到底相中了哪一个?”
灯下的身影动了动,忽的站了起来,女皇眯起了眼。仿佛从长风站起来的那一刹那,整个御书房都跟着明艳了起来。
他就像一颗完美无缺的夜明珠,光芒四射。
“不嫁。”长风干净利落的回绝,纤长的眉微微皱着,“孩儿无须依附女人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向来说一不二的女皇被儿子如此顶撞也并不气恼,只是嗔道:“又犯浑了吗?你明年便要弱冠,这满朝文武与你年纪相符的,只剩下这几人尚未娶夫。若是你还任性拖延,往后的选择便更少了。”
女皇抬头看了看被自己宠大的儿子,半真半假道:“还是,长风想嫁过去当那受气的侧夫?”
“侧夫?!”长风扬眉,倏地哈哈大笑,眉目间灿若星河,“若是真心喜欢,又有何不可?”
女皇无奈扶额。
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心气太高,个性又偏偏固执。总之就是被她保护的太好,自恃聪明,心思却单纯,不知那世事险恶、人心无常。非要寻找一段自己满意的姻缘,岂知,以他的身份要得到这么一个不为权势唯爱卿的女子,谈何容易?
一阵清风吹过,书桌上的画卷被吹得唰啦啦的响,一张画卷就那么飘飘忽忽荡到银白色的靴边。
长风垂下眼帘,歪头瞧了瞧画上眉目平淡的女子,忽的嘶了一声:“这个人,儿臣好像见过的。”
何止是见过,那日长风在御花园舞剑正酣,这女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只瞥了长风一眼,便傻愣愣呆着不动了。若不是长风手疾眼快躲开,怕她早已成为剑下亡魂。
“哦?快递上来给朕瞧瞧。”难得长风提了兴趣,女皇自然分外高兴。就算是不值一提的小官,只要人品好,待长风好,日后还怕没机会提拔她吗?
眉目间的欣喜却在看清了画卷上的人后,化作一丝若有似无的愁云,又猛地怒起来,拍着桌子低吼:“该死的奴才,这都是怎么做事的!这是给皇子选亲,怎么连这种人也给夹带掺和进来了?!”
内侍呼啦啦跪了一地,长风瞥也不瞥一眼,只是低头,再次细细打量画中人。
女子端端正正的坐着,身上着稳重却略显沉闷的藏蓝色衣裳,头发疏得规矩老气,乍一看像是快到三十岁的模样。
再细看,眉眼之间却含着稍许青涩,大概,她也就二十岁吧?
母皇不是最喜欢人循规蹈矩吗?这个人横看竖看,都是那种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啊!
为什么会对她有诸多厌恶?
画卷被收走之前,长风瞥见了两个小字——锦瑟。
这名字与她却是不大相称,长风想。
“长风,朕看这左丞相的女儿幼芝就不错,文采出众、品貌俱佳。”女皇从画卷中挑出一卷来。
长风看也不看,甩了甩袖口:“儿臣已是文武双全、才貌俱佳,多她一个做什么?至于人品是否端正,这还待商榷。”
这是被宠坏了,女皇苦笑着摇头,普天之下怕也只有长风敢如此放肆了。
女皇和颜悦色,循循善诱道:“那……长风喜欢哪一个?”
长风暗自皱眉:自然是哪个也不喜欢,个个貌美如花有何用?个个文韬武略有何用?谁人不知,这些女人要娶的不是他姬长风,而是姬长风背后的权势!
忽的颓废起来,姬长风晃了晃挡在额前的刘海,嫁吧嫁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于是低头恭谨道:“长风全听母皇的安排。”
第二天,皇室上下炸了锅,伺候长风的内侍个个被打了个半死,当然,巡查的禁卫军也免不了受罚。
就连文武百官也跟着莫名其妙的遭殃。一个从四品的中大夫因为第一次上朝,说话结结巴巴,气得凤颜大怒,差点要了她的脑袋,众官员抹着汗东拉西扯好说歹说了半天,这才免了罪。
一个早朝上的心惊胆战,即使有事也给生生憋回肚子里去了。底下的大臣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模样,看得女皇烦躁不已,话也不说,直接起身走了。
这朝堂底下的人都还眼巴巴的等着呢,平时还敢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这会儿也没那个胆子了。一个个站得笔直,大概晾了一个时辰,才有内侍出来通报退朝。
众大臣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退出了朝堂,这才敢喘上一口大气。
咳!伴君如伴虎啊!
“哎,锦少卿,”太常寺的白玉瑶凑近了锦瑟,耳语道,“今日凤颜大怒,可知为何?”
锦瑟苦着脸思考了一会儿,垂着头拱起手恭敬道:“圣意难测。”
白玉瑶皱起了秀眉,暗骂锦瑟年纪轻轻就做了老古董,却还忍不住低语道:“我可听说,咱们赤凰国最珍贵的夜明珠不见了!”
“夜明珠?”锦瑟平淡无奇的脸上出现了迟钝的疑惑表情,“什么夜明珠?”
白玉瑶气得牙根痒痒,却见那人一脸无辜的望着自己,登时觉得了无生趣,垂了眉眼低声道:“就是天下第一美人,咱们赤凰的宝贝皇子长风啊!”
“……”
白玉瑶盯着锦瑟,却见那张相比她自己年纪过于老成的脸慢慢慢慢起了变化,正稍稍有了点掀起波澜的成就感,却听得锦瑟一声老气横秋的长叹,接着拱起手对着东方虔诚拜了三拜,才慢悠悠道:“皇上福泽天下,皇子一定会平安归来。”
说完,撩起朝袍便要跨到马车上。
被白玉瑶一把拉住,不敢置信道:“这就完了?!”
锦瑟转身,再次对着空气作揖,不慌不忙道:“皇子有苍天庇佑,定会逢凶化吉,万事无忧。”
说罢,也不管白玉瑶是否还在马车边杵着,自顾自上了马车。
气得白玉瑶在外面跺脚大喊:“好你个锦瑟!咱们绝交!我白玉瑶说到做到!”
锦瑟现位居赤凰国太仆寺少卿一职,今年不过二十有二。在外人看来,她也算是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
知道内情的人,却都暗暗摇头,她怕是一辈子都只能替皇上养养马了。
锦瑟的府邸离城区稍远,虽然上下朝颇为浪费时间,却也乐得清闲自在。
她的俸禄不多,就连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从朋友处低价买过来的。
院子很小,正房厢房一目了然,全府一共只有三个人,车夫兼仆人是梅子,管家兼厨子是福婶,还有一个主子兼偶尔打杂便是锦瑟了。
所以,这么小的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她不可能察觉不到。
你看吧,她的正房从来都是门户紧闭的,这会儿怎么欠开了一条小缝隙?还有,福婶的神情怎么如此怪异?
还未等锦瑟问话,福婶先不打自招,劈头盖脸道:“瑟瑟啊,有位公子着实可怜啊,连饭都吃不上,生生饿晕在我们门口……”
锦瑟开始听得一头雾水,后来就渐渐明白了,皱了皱眉,打断福婶:“人呢?”
语气多少有些不耐,福婶听得出来,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就这么垮了下去,小女孩似的低头瘪嘴道:“还在屋子里躺着呢……”
锦瑟习惯性地整理了几下官袍,抬步往正屋走去。
福婶在身后长吁短叹起来:“唉,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都瘦成了一把骨头,忒让人心疼……瑟瑟,你可别板着脸吓坏了人家,福婶见他好像挺胆小的样子……”
锦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第一,她不喜欢有人称呼她的乳名,那样会让她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
第二,福婶那颗泛滥的同情心她领教过不止一回。所以里面的那个人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还有待商榷。
第三,她不喜欢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陌生人!十分不喜欢!
此刻这个被福婶描述成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小可怜儿,正趴在她昨天刚洗过的被子上看书,手里还擎着半根香蕉。
锦瑟紧了紧头皮,低低咳嗽了一声。
本想示意他自动爬起来,这样大家都好下台,结果那人居然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白花花的脚丫就那么在人的眼皮底下晃啊晃,没有半分男子该有的羞耻之心。
直听到福婶的脚步声,才懒散抬头,笑眯眯讨好道:“福婶,渴了。”
像是被下了蛊,福婶眉开眼笑道:“欸!乖孩子,福婶这就给你倒水去!”
临走还不忘对锦瑟挤眉弄眼,生怕锦瑟把她的小可怜欺负了去。
从男子抬起头来的一瞬间,锦瑟便愣了一下。
可能是刚刚睡醒,他还没有束发,发丝有些胡乱披散在肩头,有些则垂在胸口,落在书简上。
男子用手掌撑起下巴尖,歪头对锦瑟笑着。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乍看过去只觉得乌黑明亮,细看却是因为睫毛浓密的缘故,垂下来的时候几乎遮挡了大半个眼睛。他的眼睛其实是细长的,眼尾快乐上扬着。
皮肤很好,那是养尊处优的结果。
锦瑟不动声色地吸气,隐藏在袍子底下的手却是握了又紧,这一瞬间,一万个思绪从她脑海快速飘过。
她想:他果真是一颗最闪亮的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