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中国一点也不陌生。”查尔斯·古德哈特教授见面就对《第一财经日报》记者说道。教授年逾古稀，一头银发，声音低沉，但精神矍铄。“在剑桥上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中国和毛泽东。”
古德哈特教授出身贵族，从著名的伊顿公学毕业后进入剑桥大学读书。“当时的剑桥在学术思想和经济学理论上都比较偏向左翼，社会主义思想根基很深，从方法上颇多注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古德哈特教授这样介绍他求学时期的经历，“大学毕业后，我去哈佛经济系读经济学博士，那里大师云集，从思想上偏向自由市场主义。我从这两个地方都汲取了很多东西。”
古德哈特教授后来长期执教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这个学校的创立者是英国工党领袖、费边社会主义奠基人西德尼·韦伯（Sydney Webb）和著名文豪萧伯纳。后来，他与默文·金（Mervyn King）在这所学校创立了金融市场研究中心，后者是现任英格兰银行行长。古德哈特教授曾任英格兰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首席经济学家，多年参与英国央行的决策及与美联储、欧洲央行的互动。他提出的“古德哈特法则”已经进入货币银行学的教科书。
2008年4月，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办公室里，这位英国德高望重的经济界泰斗接受了《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的专访。11月，记者进行了电话回访。
滞胀局面已经出现
记者：此次发源于美国市场的金融危机对包括英国和欧洲等全球经济的影响如何？
古德哈特：危机的影响已经全面发酵，使欧洲经济进入萧条时期。欧洲的经济周期一般落后美国半年以上到一年左右。
对于金融体系来说，最大的影响就是流动性枯竭。流动性不足现在已经开始对实体经济造成影响：美国经济虽然可能在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双重作用下于年内走出衰退，但是其增长动力已经由贷款和消费转为出口行业和制造业。
在英国和欧洲，由于周期落后于美国的原因，次贷危机的影响现在（4月份访问）可能才刚刚开始。在可预见的几个月里，次贷危机对欧洲的冲击将比美国更为严重。有人估计次贷危机将最后在英国和欧洲结束，那时美国已经走出危机。另外，由于美国和西方国家消费需求的下降，中国、印度等新兴经济体将不能享受到出口型制造业带来的好处。这对这些国家的经济，至少是出口行业的增长将会是个打击。当然，这也许是促使这些国家转向依赖国内需求、实现产业升级的好机会。
对于商品价格来说，此次危机造成的影响可能也很严重，而且这种影响在某种程度上被忽视了。具体说，发生在金融领域的危机和当前的通货膨胀是紧密相连的。
记者：你提到了20世纪70年代令人深刻的滞胀时期，你认为在今后几年中世界经济会面临滞胀吗？
古德哈特：目前滞胀的局面已经出现了。商品价格上涨的局面将至少持续两年，与此同时，经济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到正常水平。
通货膨胀泛滥即将来临
记者：有人认为，金融危机使通货膨胀的危险已经过去，您是否认同这一观点？
古德哈特：部分来说是的。这次金融危机到目前为止已经造成了大宗商品价格（包括原油）的下降。另外，失业也是很重要的问题。基本上，从现在开始，通货膨胀率将有较大幅度的下降。而且，还有从通货膨胀向通货紧缩转变的一点可能性。
不过，通货膨胀仍然是未来的危险。我的意思是，随着危机进一步加重，全世界的中央银行会纷纷降息，幅度可能比2001年那次还大。这会造成世界范围内的“流动性洪水”。当然，当前的任务还是尽全力解决经济危机。不过，当我们费尽力气走出这次危机的时候，等着我们的绝对是世界范围内的巨大的通货膨胀危机。
记者：为什么这样说？
古德哈特：如果中央银行执行扩张性的政策，我们会渡过难关。不过，这中间会很艰难。两年内，世界主要经济体，包括美国、欧洲的生活水平都会下降。
现在，衰退已经不可避免了。不过，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会出现大萧条。假如应对政策得当，还是不会出现20世纪70年代初或英国1992年那样的情形。得当的措施包括中央银行进一步降息、财政当局大幅度增加赤字、救市方案提振市场信心。
不过，请记住，危机之后的更大的问题是通货膨胀泛滥。当然，一段时间只能解决一个问题。
脆弱的欧洲
记者：您对欧元和英镑的稳定性如何判断？您在10月初接受媒体采访时认为，欧元崩溃的可能性为12%。这是怎么估算出来的，还是说只是一个大概的评价？
古德哈特：这不是一个很严肃的计算。不过，欧元的压力在增长，欧元区出问题的可能性比6个月前要高。当然，问题并不是那么严重。我说的12%的意思就是欧元的风险比过去要高一些，但没有那么高。
关于英镑的稳定性，假如英国的降息幅度过大，例如比欧洲多一倍的话，这将释放出英国经济比欧洲其他国家更糟的信号，这对英镑币值不是一个好消息。当然，现在已经有很多批评，认为美国降息过多，而收到的好处有限。
记者：以您的前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的身份，能否预测欧洲中央银行和英格兰银行是否会继续降息？
古德哈特：我预测这两个机构的利率都会进一步下降，两家机构在接下来都可能进一步降息0.5%。
记者：英格兰银行和欧洲中央银行的降息似乎没有收到预想的那么大效果。降息幅度是否应该进一步加大？
古德哈特：不能指望一次性降幅那么大，这里有几点原因。第一，仍然要考虑通货膨胀超出政策目标。第二，降息幅度过大会造成市场恐慌。第三，从操作层面上说，过大幅度的降息会造成经常账户赤字，这会对欧元和英镑汇率有不利影响。如果一定要降息的话，“小步快走”是相对合理的降息策略。
记者：您自己是否同意这种降息策略？
古德哈特：我更倾向于欧洲中央银行能做相反的事情。考虑到全世界范围内通货膨胀的威胁依然存在，欧洲的利率应该保持稳定。欧洲有理由认为美联储应该进一步下调利率和向市场注入更多流动性。当然，欧洲中央银行（下调利率）也有理由。
就英国而言，我部分同意降息0.5%的主张，因为英国需要大量注入流动性。不过，我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持怀疑态度，那就是如果降息幅度过大、速度过快，有可能放大恐慌情绪。投资者会想，假如一次性降那么多个点，是不是意味着英国经济面临很艰难的境况？另外，这也难以达到预期效果，因为人们会形成“降息预期”。最后，英镑的贬值可能因为不断降息而加快，而这会需要更多的扩张，使救市成本提高，并使已经不稳定的外汇市场更加脆弱。因此，我建议英格兰银行不要过快、过大地降息，以稳定人们的心理预期。
记者：危机对欧洲经济的影响如何？
古德哈特：危机对欧洲的影响很大。我认为，危机将使英国经济增速放慢2.5%，欧元区放慢2%多一点。
欧洲的无能
记者：当前，对欧洲中央银行对策不力的指责很多，您认为其原因是什么？
古德哈特：欧洲的问题在于，中央银行背后没有一个“欧洲财政部”，也就是说没有一个统一的财政当局做支撑。在保持金融稳定的任务中，手里握有税收收入的财政当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在英国，布朗首相能够出色地协调英格兰银行和财政部，从而很好地设计他的救市计划。但是欧洲层面上并没有类似“财政部”的机构，所有的税收都握在国家层面的财政当局手里。因此，有效的救市计划就只能是在国家层面，而非欧洲层面上。很显然，欧洲层面的货币政策和国家层面的财政政策是不太可能在欧洲层面上产生金融稳定的效果的。
记者：欧洲是否有可能加深合作？
古德哈特：一般认为，目前在更广泛意义上的欧洲合作似乎在这样的情况下失效了。还有一种担心，认为欧洲统一财政当局的进程会退步。人们现在只是希望这种（没有统一财政当局的）局面不会在当前的危机中引起过多麻烦。
记者：就建立统一的财政当局的问题，欧洲内部各个国家是否达成了一致？
古德哈特：没有，欧洲各国是有分歧的。有很多人期待将欧洲合作向更广泛的政治经济联盟的方向推进，建立一个更集中化的财政体系。不过，一些富裕的国家，比如德国和一些北欧国家（在一定程度上），认为这样一个财政体系将会加剧本国纳税人的负担。这种分歧基本上是政治性的。
关键性打击
记者：在危机到来的时候，欧洲货币当局是否做错了什么？就像许多人批评的一样，欧洲货币当局似乎对危机准备不足，其中一个表现就是仍然过于看重通货膨胀目标。
古德哈特：你这是美国人的观点。美国人普遍认为，在这次危机中欧洲人奉行老派的德意志式的做法，只看通货膨胀目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