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名身着灰色僧袍的僧人面朝如来佛像,背对着殿外方向席地而坐,微泛青色的头皮和散落在地尚未来得及清扫的一地长发,都在向玄天表明这些僧人的身份,显然正是清木所说被掳去的截教外门弟子,满愿子口中所谓愿意皈依我佛之人。
大殿中的立柱全用绣着金丝佛纹的绸缎缠绕,与如来塑像表面厚厚的一层金粉交相辉映,整个大雄宝殿金光耀眼,再加上头顶横梁上均匀地贴着的金箔,清一色木纹统一的檀香木板铺成的地面,以及地面上黄绫紧裹的四方形拜垫,别说金鳌岛上通天的讲经大殿和截教供奉着鸿钧老祖的正殿,就是九重天上天宫中的凌霄宝殿,都比起这里少了那份视金线如粪土的富贵之气。
这还只是偏远小村中的一座普通寺院,很难想象在西天灵山上的雷音寺中,该是怎么的一番景象。
也难怪如来有足够的胆气在西牛贺洲割据一方,与仙界鼎足而立,而诸天神仙这么多年来一直自欺欺人地轻视着这支比起道门年轻不知多少倍的新起宗派,甚至还强撑着脸面,把南部瞻洲借给这个“可怜。”的需要帮助的小宗教。
“父亲,请随孩儿一起到东海外居住吧!以前是孩儿不孝,不该将父亲留在七星观中无人照顾。”殿右方最末一个静坐的僧人背影旁边,荀壮跪在地上,轻声对静坐的僧人苦苦哀求。
玄天走过去站到僧人身后,挡住了从殿外射来的光线,阴影遮盖在荀壮和僧人的头顶上。
荀壮抬起头,脸上泪痕历历,总是透着精明之气的两眼全是绝望之色,“师祖,请帮帮弟子。”
玄天衣袖一挥,静坐如石的僧人转了过来,虽然头发剃得一干二净,露出了带着青茬的头皮,眉眼之间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正是小村中的里长,后来寄身在七星观中的荀健。
十多年未见,荀健眉毛胡须都全白了,地上散落的也是一簇簇银丝般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和满面风霜,都在讲述着老人贫寒劳碌的一生。
荀健脸上却看不出一点苦色,脸上虽然是平淡的神情,却显得安祥温和,双目微垂,似乎身外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玄天绕过荀健,绕到静坐的僧人和如来塑像之间,从右往左慢慢踱过,打量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庞。
这些截教外门弟子玄天从来没有见过,但是哪怕现在他们全都新剃了头,换上了崭新的僧袍,脸上和荀健一样的平静安宁无欲无求,玄天还是从他们呼吸和脉搏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所有人的呼吸和脉跳,都整齐得挑不出一丁点差错,就算是玄天手下训练了十年有余的仙仆少年,都无法保持这种呼吸脉动完全一致的整齐状态。
“玄天前辈,他们俱是自愿入我佛门修行,脱离人世间的苦难,不再被无妄的凡尘欲望所困绕,还请前辈莫要打扰他们清修。”见玄天伸手想触及这些僧人的身体,满愿子恭敬地对玄天说道。
满愿子双手还保持着高举齐眉的动作,掌心中,那枝做工粗糙的木钗,静静地躺着。
拈起木钗放到鼻下,玄天轻轻嗅了一嗅,熟悉的鱼腥味很浅很淡却很温馨。玄天仿佛又听到义母抱着自己坐在灶前,经常低声哼着的无名曲调,曲调清雅高洁象天空中的流云,象深山里的小溪。
极小心地把木钗放到怀中,玄天还用手轻轻按了一下,确认存放得相当稳妥,才笑着对满愿子说:“听闻大师已成罗汉金身,想来对空之一字,已经悟到透境了。”
满愿子收回双手,合什躬身平静地答道:“前辈的夸奖,晚安愧不敢当,略有所悟而已。”
玄天双手背在身后,一根粗藤已经紧紧绕在如来塑像的脖子上,粗藤绷得笔直地微微抖着,塑像也随着有些轻颤。
“佛说色即是空,眼中看到的,都不是真相,都是迷惑人心蒙住了本性的虚幻。想来这泥塑的像,更是虚得不能再虚了,哪怕是跌碎在大罗汉面前,也是如影如幻,如泡如沫吧。”玄天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象个好学的学子在向先生请教学问。
“前辈莫要捉弄晚辈,七星观的损失,兰若寺愿意全部承担。”满愿子的神情和语气不再是平静得水波不兴,竭力保持不动声色时,这番低声下气的话还是透露出了一点紧张。
“大罗汉,你还没有回答我,这泥像是实呢,还是空?”玄天仍然笑得阳光明媚。
“佛门静地,还请玄天真人给个薄面。”满愿子在如来门下就是出了名的宏辩,这时却不想与玄天在口舌上争利。玄天脸上的笑容丝毫迷惑不了满愿子,这个小魔星要是这么好说话,那太阳还真的是从如来佛背后升起了。
玄天身形未动,背后的巨大佛像却发出了吱呀的刺耳摩擦声,与青藤接触相交之处,都开始有金粉在向下飘落,佛像慢慢向前倾斜。
“是实!是实!不是空。”满愿子大急,要真的被玄天毁了佛像,那他这趟东来,不但寸功未立,反而落得一身的不是,回到灵山后多半都会被封入后山静坐思过。
“这不就对了,你的佛祖不是规定了,出家人不能妄语,撒谎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玄天笑得更加和气,身后的佛像呯的一声落了回去,身上的金粉震掉了几乎一半,有些地方还露出了泥胎本色。
惠岸在满愿子跟着玄天走进大雄宝殿时,也躲躲闪闪跟在满愿子后面进了殿内,见玄天有寻事的苗头,想起前来时师傅慈航真人的嘱咐,再不敢躲在一旁,壮起胆子从满愿子身后走出来,堆起一副笑脸对玄天说,“玄天师叔,玉帝真的有旨意,让众仙府都助佛门一臂之力,也是为日后的仙魔大战,增强我们的实力,还请师叔莫要动气。”
玄天指着惠岸的鼻子,突然变脸,喝道:“跪到一边自散法力,回头再和你算帐!”
惠岸讪讪地笑得说不出的难堪。
玄天左手从身后放到身前,手中正握着粗藤的一端,微微一拽,佛像又是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雄宝殿地面都抖了一抖。
满愿子也变了脸色,不再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气派,语气中也有了怒意,“玄天真人!还请适可而止!莫伤我佛金身!”
哈哈一笑,玄天朗声说道:“我动了下泥像,你就急成这样,你动我门下弟子,难道还要我忍气吞声不成!”
“贫僧已经说了,这些弟子都是心甘情愿自愿投到我佛门下,玄天施主莫要无事生非!”
“哦,这样说来,还是我的不是了?我还得证明这些假和尚真的是我截教中人?”
“施主若是不信,一问便知,但请施主不要触及他们的身体,贫僧知道施主一身手段千变万化,但请给贫僧一个公道便是。”
原本截教外门弟子的僧人们听到满愿子的话,都从地上站起,纷纷合什向玄天躬身说道:“阿弥陀佛!弟子一心皈依我佛,却不知碍了这位施主什么事。请施主勿要再持执念,扰了我等清修。”
每个人的声音语气和说话内容都如出一辙,玄天更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却苦于没有证据,满愿子又虎视耽耽地不让他接触到这些僧人的身体。
脚下地板虽系檀香木制成,却不知道在铺设时用了什么方法,玄天完全感觉不到其中的木气,更别说通过它们悄悄施展手段。
眼角余光瞟到荀健仍然呆住一旁,没有随众人起身,虽然脸色身形都看不出什么异样,却是保持着沉默。
玄天指着荀健道:“这人是我截教门人之父,他父子二人就凭相貌都能一见便知,这总不是我凭空捏造吧?”
满愿子垂下眼帘,不与玄天目光相触,淡淡说道:“他来敝寺自愿出家,寺中可未对他有半点强迫之意,贫僧也不知道他是何人。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却不会强求,他若愿随你离去,贫僧自然不会过问。不过,施主若要使什么手段诱他离去,却莫要怪贫僧对施主失了礼数。”
“好!看来大罗汉今天是要来个吃干抹净,一概不认帐了!我也不与你啰嗦,大家各凭本事吧!”玄天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笑容,右手衣袖一抖,露出右掌,掌中一团青焰跳动,身后小玉也将手伸向脸上蒙着面容的仙锦。
“玄天!住手!”一声苍劲的年迈之声从殿外传入,太白金星从外脚不沾地飘了进来。
抬手扬了扬,不让惠岸和满愿子等人见礼,太白金星手中拂尘一指玄天,“你已不是年幼无知之龄,可得谨慎,别给截教惹下滔天大祸。南瞻洲中数千仙府散修都已奉天命,迁往东胜神洲之中,唯独你截教门下全然不动,真以为天条治不了你们!”
玄天笑道:“我截教弟子众多,迁移当然要花更多时间,太白上仙也知道我截教门人都是穷人,这拖家带口的,还得先安排好安身糊口的所在,方能迁徙。可这口口声声众生平等的佛门弟子,却要拆我道观,抓我子弟,若非玉帝还下旨要我等缚手等死不成?”
太白金星冷笑,“莫要以为本仙不知道你那些心思,你今日拿得出凭据的事,本仙都与你作主。但无凭无据的猜测,就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