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急诊室出来,我在医院的院子里蹲下来玩雪,裹了雪球到处乱掷,因为一时失手,手中的大雪球扔向了一个低头走路的男子,准确无误的滑进了他的后劲。
看着他因气愤而差点变绿的脸,我突然间很不舒服,用沙哑的声音反对着他吼:“怎么了?扔着你又怎么了?谁让你往那儿站了,没长眼睛啊?”
他一定没有想到我居然是这样的反应,嘴巴张成O形愣在那里。就这样,我们居然成了朋友。
之后的每一年冬天,尽管天空只是飘着丁点小雪花,殷家浩都会不解恨的拉着我去打雪仗,仿佛是要报当年的一球之仇,每每他会烊装咬牙切齿的怒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霸道的没心没肺的小妖女。
殷家浩说话很有自己的特点,喜欢夸张的书面词语,帮了别人一个小忙就能手舞足蹈,你看,我很伟大吧?我很善良吧?如果听到有人没见过《大话西游》时表现出来的表情就是,好像呆在地球上不知道人是长什么样子似的。殷家浩是个很张扬的家伙。我也是。于是我们两个家伙就成了一个团伙。
不谈爱情与单身男人做蓝颜知已实在是件不可多得的快心之事,我们就像是两个光洁的玻璃球,用各自的光泽照亮彼此越来越枯燥无味的生活,但即便碎成粉末,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接得再近也还保持着0.1米的距离。从来我都是这样想的。
我们在酒吧里吊帅哥泡美女,大声说话大口喝酒。我对他常用的词语不外乎就是什么纨绔子弟,花心大萝。贪恋美女的他,经常伸长脖子在街上瞎逛,尾随美女意欲搭讪,遭到拒绝之后从来不会觉得郁闷。
我是个高极的无业游民,靠写爱情故事为生,很多有经验的师兄师姐们告诉我写爱情故事最重要的素材来源就是要谈恋爱,他们说切身体验之后才能写出真正感人的文字。于是我不停的谈恋爱,不停的失恋,受了伤害眼泪都还没抹干,看到有点修养有点底蕴的帅哥又会垂涎三尺。
殷家浩因为一个雪球而成了我在陌生城市里最坚实的后盾,他帮我客观分析男人的本性,给我出谋划策,比如与男朋友相处时要注意些什么问题,情人节应该送男朋友一些什么礼物最好等等。有时候他也会帮我改故事,指出哪一个故事的结局老套了,哪些地方又出现情节不合。
我们坐在“蓝色冰点水”里谈论进来的某个神情落寂的人,想像他们的故事,和繁华背后的寂寞灵魂。衣着时髦的端着高脚酒杯坐在热闹却灰暗的地方,像风景一样被人欣赏,他们的眼神是无所顾忌的,那些十指和双唇上涂着深冷的颜色的女子,常常会让人觉得神秘。看他们热闹着,落寞着。不是陪衬也不会是主角,只是一个路人,暂时停留。
在酒吧里写字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但是我想,若不是因为殷家浩,我大概也找不出任何雅兴,殷家浩说我是在玩物丧志,在数字英雄旗下做一份很时髦的差事,闲得发慌的拿着可以任意挥霍的用脑汁换来的钞票。我从来不存钱,领了稿费就疯狂的去买时髦的衣服昂贵的香水,所以有时一两个月卖不出文字的时候,我就变得很穷,每天跟着殷家浩蹭饭,他乐意做我的长期饭票。
那天我们就坐在临门的最后一张桌子旁,很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嫌疑。当那个吐着烟圈的男人走进来时,我俩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绊了个趔趄,但绝对不是因为帅的缘故,是因为他也跟我一样用华硕的笔记本,并且在我经常坐的那个窗口位置打开来写字。殷家浩说:“赌一把吧,他一定会像你一样叫一份什么也不加的咖啡。老规矩,谁赌输了就亲谁一口。”
最后,我的吻重重的落在殷家浩的脸上。得意的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毫不怀疑,殷家浩有着非同常人的洞察力。无聊的夏天,我们就靠这样的游戏来打发彼此闷热而漫长的午后。
我经历过不少爱情瞬间剧,他不介意做我和别的男人的第三者,回来后来不忘恭维几句,哎呀呀,那个什么来着的,只那眼神都够你爱的了。
一家出版社约我写一部半自传的长篇,殷家浩知道后毫不含糊的举双手赞成,说如果是自传体的话,那他就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员。
冬天再来的时候他不再拉着我出去玩雪,尽管雪下得很大,据说是北方近年来少有的降雪量。殷家浩每天坐在酒吧里,放无印良品演唱会的DVD,反复听其中的一首叫做《陪你一起老》的歌: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每天都能够看到你的笑,少了个依靠,伤心没有人来抱……那些歌词我听得都快背下来了,有些淡淡的伤感。
我没有太多空闲去管有些异常的他。我的小说以日进万字的速度进行着,却一直都没有想好结局,我催着殷家浩,天天不厌其烦的让他和我一起设想,我说要不这样吧,领了稿费咱们五五分成。这次殷家浩却不知怎么搞的,变着法子试图搪塞我,就是不给一点意见。
“干脆这样,写你在别的男人身上绕了一个又一个大圈之后,最终还是踏回原地来爱上了我。”他把懒腰伸到一半的时候停在半空,突发奇想。
“恶心不你,这么老套的结局你都想得出来。”我不屑的看着他。
天气就这么渐渐的转暖,春天不约而至。不久后的一天,殷家浩突然说要去美国玩一趟,让我给他照管酒吧,我问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笑着说,要么很快,要么永远消失。
殷家浩去了好几天都没有给我消息,我想他大约是在美国玩得得意忘形了。
2003年的4月1日,接到殷家浩从美国打来的国际长途:“色女,我在你小说中的结局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我10分钟之后进手术室,如果晚上没给你电话,你将面临并不擅长的悲剧。但如果我下来了,我希望你用我上次提供给你的结局,因为那是我一直以来所想要的。”
我笑起来,我知道是愚人节,我说殷家浩,都什么年代了,别再玩这种老土的游戏。恶心不你!我还没缓过神来,电话已经挂断了。
我打开电脑给殷家浩发邮件,我说色男,你居然敢这样愚弄我,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然后我去各个网站的首页看新闻,却看到了扑天盖地的显示香港巨星张国荣跳楼自杀的头条,我对着电脑自个儿发笑,我想这些人过愚人节越来越离奇了,居然有人拿生死来当卖点。可是越看下去,我越不觉得是个玩笑。
4月2号,各大媒体,电视电台纷纷报告张国荣跳楼自杀的事件,我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凤凰卫视里的现场直播,久久的说不出来话。我疯狂的打殷家浩的手机。里面的声音在机械而没有味道重复: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如需留言,请拨1259我在电话里面逛吼,我说殷家浩你这个混蛋,我一个人很寂寞,我说你回来,你快回来。
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这一年的春天和每一年都一样,到处鲜花盛放,小区的花墙上开满了粉白的蔷薇。棉絮一样的扬花白白地像一大团一大团的云朵漂浮在空中,树上的玉兰花香溢满了整条人行道,酒吧每天都笼罩在花香中,还有那海棠,风一吹,整个城市都落满了花瓣。高出去望的时候,四处都是绿得心痒痒的梧桐。那么高高大大地在春风中摇曳着。手掌形状的叶子有着掌纹一般的脉络。反正,满世界都是一片生命的颜色。
这一年的春天还发生了几件大事,朱总理挂职了,两会开完了,美国真的就对伊拉克动起武来了……这个多事之春,非典型性肺炎肆虐在南北大地横行撒野了,很久很久都找不出致命的原因,黄土地上到处飘着白醋的芳香。我也开始像那些小心翼翼的人一样戴着口罩上街,让自己不往人多的地方钻。我开始若有若无的想念起殷家浩,我想要是他回来看到从来不拘小节的我也变得如此,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然后对我说,小楚楚,恶心不你。
我站在阳台上寂寞的喝一杯果汁,那种落日一样颜色的果汁,一只乌鸦突然扑棱着从杯子边缘飞出去,杯子跌在地上,变成无数晶莹的玻璃,落日的颜色溅到我的小背心上。我赤着脚,踏过无数的晶莹,不能自控的叫出殷家浩的名字。
我一直等到太阳升了好几次又落了好几次,我的电话从此没再响过。
几天之后,一个戴眼镜的夹着公文包的男人找到我,我讨厌极了这个赘肉横生的家伙。他从包里掏出一些东西之后对我说:“我是殷家浩先生的律师,他委托我如果今天接不到他的电话,务必把这些东西转交给你。”
我接过来看,大大的“遗嘱”两个字剌疼了我的眼睛。上面写着把“蓝色冰点水”转给我的有关事宜,还有一封莫名其妙的英文信。密密麻麻的字母蚂蚁般爬在蓝色信纸上。
我在电脑上弄了半天,按照字母与空格键的提示,用智能五笔输入法一个键一个键的敲完,屏幕上出现了一串这样的文字:“小楚楚,当你看到这个东东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还记得在医院里遇到你的那一天吗?医生就对我下了死亡令,爱和快乐能够让我活这么久,我想我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你陪伴着的三年时光算是赚来的,我快乐是因为心有所属,喜欢冬天,那是因为下雪的时候路面很滑,可以牵着你的手,一路的笑着走过去,给你温暖。
你记得不能流泪,你应该是快乐的,如果我不离开就让你每天都高兴的话,我情愿留在世上,但是你知道的,这些事情,并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像你写故事那样,可以任由你操纵安排。
我最后的愿意就是,你能找一个爱你疼你的人,天天牵着你的小手去逛马路,下雪的时候你们去打雪仗,一个又一个的冬天。直到永远。还有,迁就我一回,在你的自传里面我一直都想做主角,你答应我好吗?
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你的笑!“
……
我在自己的胸膛里,听见了怦然破碎的声响。疼痛很清晰的像海藻一样蔓延开来,将心揪得气若游丝。除了没完没了的泪水,我还能怎样?或许有些爱,不到生命的尽头,是不能说的,就算说了也会被当成一句玩笑。我知道,不管自己是不是同样没有觉察地爱了他这些年,最终的结局都已经确定,没有人可以更改。
这个愚人节一点也不好玩。
那部轰动整个城市的小说由悲转喜,最终,殷家浩成了我的亲密爱人,出版社一下子跟我签了三个书稿。这本书让我一下子名利双收,鲜花和掌声纷至沓来。可是我不快乐,非常的不快乐。
签名售书完了之后,我把我的手稿全数烧给了殷家浩。我说殷家浩你混帐,我说你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种出人意料的结局,让我一个人承受。我的泪随着飘舞的灰烬飞洒,风一直吹啊吹。
没有人再骂我色女,没有人再叫我小楚楚,没有人再跟我打雪仗……我很寂寞。
有时候我多希望我自己的爱情或者人生只不过是我写的一篇小说,那样我就可以把一切不完美的,再重新安排设计一遍,按我自己想要的生活,设计一个人和自己彼此深爱,从一开始就不分离也不放弃。许一个地久天长的誓言爱到永远。我对酒吧里的员工说,老板舍不得美国纸醉金迷的生活,不想回来了。我依然坐在以前爱坐的那个位置上,看看来来往往的过客,对着电脑显示屏发呆,反复的听无印良品的《陪你一起老》。一个人喝酒,酒精是遗忘的替身。我依然不动声色的生活着,一成不变。
只是,当《陪你一起老》的歌声在夜晚和着酒吧里暖昧的灯光慢慢飘起来的时候,我听着听着,就会哭的。
关于爱的寂寞追逐
在一家露天咖啡屋,她安静的坐着。阳光慵懒的从对面大街上斜射过来,感觉暖暖的。王菲飘渺空灵的歌声,熟悉地缠绕着四周参差整齐的桌椅。
在她面前有一个陌生男人和一杯咖啡。咖啡散发着浓郁的香味,陌生男人穿着雪白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
是在父母安排下的一次相亲,她答应了。
轻轻地摇晃洁白的咖啡杯,咖啡在杯子里晃荡。她很小心的呡了一口。咖啡已经从滚烫变得冰冷。
他们面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管说什么,这个男人都会礼貌的回应。她努力的想找一些话题来引起彼此的共鸣,最终发现力不从心。
她迷惑地看着那杯咖啡,感觉到茫然。然后轻轻端起,一口闷了下去。咖啡已经从滚烫变得冰冷,她喜欢这种感觉,冷冷的,触摸到内心。
她瞥着嘴,笑了。
路边梧桐的黄色树叶在风中一片一片地落下。隔着街,她轻轻地数着,一,二,三,四……
天空渐渐的由浅蓝色变为深蓝色。暮色已然四落。
他很有礼貌的要送她回家。她说,不用了。他帮她拦了辆出租车,为她打开车门,目送她离去。他告诉她,如果有空可以随时找他。
回家的路上,她摇下车窗,风吹着长发。她把手机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她想打电话,想听见说话的声音,却不知道可以给谁打电话。
她没有朋友。除了公事她不会和同事多说一句话。
人有时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从未真正经历过爱情,有想去尝试的冲动。因为在心底保留过对爱情的渴望,就以为自己已经作好了接受一场恋爱的心理准备。却发现,渐渐地已经开始习惯了孤单和沉默,像空气一样,不被察觉到存在。心变得麻木和坚硬,对爱有些莫名的排斥和恐惧。
她不停地翻阅手机中的电话号码,当她翻到一个号码的时候,手指突然停住了。这个号码是安的。她怔怔地,感觉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星期五,五点不到,同事们已看着钟,心飞到了老远,期待着周末的好节目。她也不例外,盘算着怎样度过这个周末。
这时,她接到了安的电话,他约她,她答应了。
她在想,如果是几年前,她接到安的邀请,她会高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那时,她可以为了他的一通电话,就算是凌晨两点,也照样往外面跑。
现在,她不会了。
安从来就没有从她生活中离开过,但是他随时都会莫名其妙的消失,又总在她快要忘记他的时候,就回来了。
她发现自己不了解这个男人。
现在他们会偶尔见个面,或许通个电话,不定期的,有时是一、两个月,有时半年以上都没有联系。他们不干涉彼此的生活,她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他们之间是生疏的。
餐桌上的烛光,照着两人的脸。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撕扯着耳膜。
他说,他现在工作很忙,压力很大,事业竞争很激烈,他的业绩开始下滑。很苦恼,每天忙里忙外,很累。他说觉得自己很没用,现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打量着他,眼光呆滞,眼前的这个男人异常的亲切和陌生。她是他的谁。他遇上问题,就来到她身边,一直都是这样。
亲,我很想你,我发现自己爱上你了。他发出了几声干笑,自言自语地说着。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扭过头,当作没听见。
几年前的某日,黄昏六时。下班的人群依旧挤在街上,象大战疏散时般急急惶惶。街灯躲在灰暗的街旁,深蓝色的天空坠下了一缕缕细雨。她仰起头,望着遥不可攀的天空,雨开始越下越大,越下越大,从额头滴落,流在脸颊,视线模糊了。
突然,安发现了她,没有雨伞,淋得一身湿透,悽悽惶惶地站在路旁。
他跑上去一把把她拉到伞下。她还在微微的抖着,他忙脱下外衣让她披上。刹那间,她再度看见了安温暖的眼神,感受到他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