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北风,漫天的雪花,泛着寒光的铁甲,如枪如剑的冰凌,这就是颜泉明眼前所见的所有风景。颜泉明独自一人立在都护府的门前,呈上拜帖,静静等候着夫蒙灵察的消息。
大概过了两刻钟,又或者三刻钟,当颜泉明全身披上一层天然的白衣,脚下积雪厚达半尺的时候,终于有一名牙将跑了出来,对颜泉明说,夫蒙灵察请颜泉明前往书房一叙。
一道厚厚的毛毡制成的房门加上火红的炉火让颜泉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屋外,万里冰封;屋内,春暖花开。
颜泉明粗略望去,书房里并非只有夫蒙灵察一人,而是零零散散坐着七八人,但颜泉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夫蒙灵察。这倒不是因为颜泉明认识夫蒙灵察,而是因为夫蒙灵察气度不凡。能够代替天子镇守一方,统领数万大军的,气场不可谓不强大。整个安西,夫蒙灵察官职最高,权力最大,决定了无数人生死,任何人面对夫蒙灵察,都难免矮上一头,这也使得夫蒙灵察如同鹤立鸡群,想要装作平凡隐藏自己都困难极了。
“末将颜泉明拜见大帅!”颜泉明朗声行礼道。
夫蒙灵察带笑的眼睛不经意闪过一抹精光,方才夫蒙灵察是故意冷落了一下颜泉明,算是敲打敲打对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才子。没想到,年少成名的颜泉明毫面对自己的冷落甚至失礼,毫无半分羞恼之色,就连拜见自己也不称下官而是口称末将,这倒颇合夫蒙灵察的脾气。毕竟,在夫蒙灵察看来,包括自己在内的安西军各级将领,首先是大唐的军人,其次才是大唐的臣子。
“你就圣人御封的词圣?词圣来从军,怎么看都不着调嘛?”夫蒙灵察有心试探一下颜泉明,故意哈哈大笑起来。夫蒙灵察一笑,左右众人也笑了。
颜泉明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义正言辞地反驳,更没有打出圣人的旗号,而是也跟着笑了,就好像夫蒙灵察嘲笑的不是自己一般,就好像在为夫蒙灵察的肤浅而惋惜,颜泉明的态度顿时让夫蒙灵察失去了戏弄颜泉明的心思,眉头稍稍皱了起来。
“你就不怕死吗?安西可是苦寒之地,战事一起,即使你是一军将领,保不齐也难免一死。”夫蒙灵察显然觉得,颜泉明将从军写得壮美至极,但没有意识到战争残酷的一面,这里除了热血,更多的是风沙,是酷寒,是缺氧,是寂寥,是生死之间的挣扎。文人,能够成事?!文人,就应该在大帐里,在城堡里,做着书记、判官的活。
颜泉明收起了笑容,第一次一本正经地回道:“末将怕死!”
夫蒙灵察露出满意的笑容,颜泉明主动低头,那自己也就有理由将他留在身边,毕竟,他怕死嘛,安西城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对圣人也有个交待。
“但是”,颜泉明继续说道,“末将更怕籍籍无名而死,更怕老死于案牍之间,更怕战士军前半死生,而我身为他们的将领,独活于世。”
“斯......”第一次,书房内的众人正眼打量了颜泉明一遍。有些时候,男人之间的交情就是几句话的事情,也许因为几句话,两个陌生的男人就能变成很好的兄弟,也许因为几句话,两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就互相看不顺眼。很显然,颜泉明的诚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安西的军人一个个从不贪生怕死,颜泉明明明怕死却让人生不出厌恶之感。
“哈哈哈,有趣,有趣。”夫蒙灵察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颜泉明这样有意思的人了,自从自己担任安西节度使以来,偌大的安西数十万人皆仰自己的鼻息,所谓高处不胜寒,位高权重的人大体有这种寂寞。
前些日子,门下侍郎(陈)希烈派人给自己送礼,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要给颜泉明出人头地的机会,当然,如果可以让颜泉明战死沙场就更好了。对于喜欢阿谀奉承的(陈)希烈,夫蒙灵察还是了解一些的,(陈)希烈这样做纯粹为了讨好李林甫,但颜泉明是天子所看重的人,即使是一时看重,凭什么要自己背这口锅成全对方?!如果是李林甫亲自下令或者暗示,夫蒙灵察自认胳膊拗不过大腿,也就从了,给颜泉明找些麻烦轻而易举,但现在嘛,周旋的余地也就大了。
当然,这也不意味着夫蒙灵察就会对颜泉明刮目相看,哪怕颜泉明语出惊人,哪怕颜泉明的父亲颜杲卿正得圣宠。毕竟,当初颜泉明在圣人面前大放厥词,要灭小勃律,显然触痛了夫蒙灵察敏感的心。
安西前后三任节度使田仁琬、盖嘉运、夫蒙灵察数次派兵征讨小勃律都无功而返,颜泉明在圣人面前表决心表壮志,显然无意中将夫蒙灵察当成了背景。想让夫蒙灵察重用颜泉明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有心刁难也不至于。夫蒙灵察这次接见颜泉明,发现对方器宇不凡,暗中下了决定,对于颜泉明,不打压不扶持。自己可以给对方机会,但能不能抓住,就看对方的本事了。如果事实证明颜泉明徒有虚表,自己也不能让他白白牺牲治下的士兵,毕竟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想到这里,夫蒙灵察开了口,问道:“你立志高远,安西四镇,你可有想要的去处?”
颜泉明可不会不识好歹,摆正了自己的态度,恭恭敬敬地回道:“末将只知道遵守军令,不敢有别的想法。”
夫蒙灵察似乎很满意颜泉明的说辞,抚须道:“既然你有心为我大唐收复勃律,那便去疏勒或者于阗吧!”
说完,不等颜泉明出声,便向身边的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高仙芝说道:“仙芝,疏勒镇、于阗镇可有空缺的下镇将?”
一个俊秀异常、衣饰华贵的中年将领笑着回道:“将军忘了,疏勒镇、于阗镇的递补将领名录,现在归程副都护管理。”
夫蒙灵察似乎懊恼地拍了拍头,对右手边一个身长七尺,一脸坚毅的中年将领抱歉苦笑道:“我倒是把这个事情忘了!千里,莫怪莫怪!”
程千里可不会以为夫蒙灵察会忘记这种事情,不过,就算夫蒙灵察是真的遗忘了,程千里也只会将事情怪罪到高仙芝头上,谁叫高仙芝在手握兵权的情况下还握着龟兹、焉耆两个军镇的将领名录呢,这种事情,本应该全部落在资历更老的自己身上才对。
不过,程千里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恭恭敬敬地道:“回禀大帅!于阗镇暂时没有空缺,倒是疏勒镇的达满州、演渡州以及金州皆有下镇将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