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明月踏雪而来,红色的大氅妖娆地烧在雪中,如烈火,又宛如最艳的美人蕉。梅枝本就舍不得进屋,呆在廊下看雪,见他来,站起身来,正欲迎上去,却早已被明月揽在怀中:“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屋外?”他来得那么快,仿佛是瞬息间移来的。他伸掌包住她的双手,道:“其实我就知道你一准已经在雪里呆过了。京西的梅花必定是开了,明日,我们看梅去可好?”
当然好,其实梅枝已经盼了很久了。自到了京城,虽说时常见面,却也没有再象来京路上般携手共游了,按了以前梅枝的性子,早已捺不住,自己溜达去了,现在似乎真的是静下心来等待了。
京西离得有些远了,一日往返太累,明月是打算在外住一宿的,通知别庄里备了小马车,又将要带的东西一一准备好。梅枝又差点兴奋得睡不着,拖了明月说了很久的话才放他走。
他临出门前,梅枝忽问:“明月,今日我摸到振远居然是暖的。他怎么会变暖啊?”
明月身子微微一震,思索了片刻方道:“他不是练道家法术的吗?或许是法术吧,他这么凉总要取暖,知道你怕凉,也不想冰着你。”
梅枝“哦”了一声,道家中是有神仙火炕法,用以冬日取暖的,她曾在那本道法书上见过,只是未学,早知道她也该好好学学的。
可是待明月走了一会儿,她躺在床上方想到这解释其实也有些不顺,振远他根本是没有知觉的,即便伤了有伤痕也不会觉得痛,怎么可能会觉得冷呢?
次日,梅枝起了个大早,明月却是早饭过后方才来的。看到梅枝带了一脸的期盼等着,十分为难地说道:“梅枝,今儿怕是走不成了。建平巷那边有人来,说桑妈妈不知怎么了,眼见着是不行了,我还是得去看一看。”
梅枝记得桑妈妈,是挑了担子卖馄饨的,那小馄饨娇小玲珑,皮薄得跟纸一般,鲜得能掉眉毛。明月的无枝馆对穷人向来是医资不论的,爱给多少全看病人,于是便常收到各类稀奇古怪的东西作为医资,柴草啊、面饼啊、粗布啊、铜壶啊……桑妈妈家人病了,也曾来看过两次,那医资便是挑在担子上的热乎乎的小馄饨,梅枝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的馄饨,不知不觉竟是三碗下肚,那日被明月取笑很久。
梅枝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点头道:“那你赶紧去出诊吧。你其实可以让胡伯来跟我说一声,不必跑来又跑去。那个,你回来我们再去。或者……改天?”她说这话时有些犹疑,心里不是没有淡淡的懊恼的。
明月微笑道:“梅枝,你越来越体贴了。可对你,凡事,我都想亲自给个交待。”看着跟在她身后的默默的振远,想了想,他又道:“去京西,一日也回不来。让振远带你先去,那片梅林,在京西望子峰上,与皇陵遥对,应是比较好找的。我出诊完去那里找你,若晚了,就在客栈里等你。”
这样,也好。看他想着办法守诺,梅枝心里自是开心。
反正明月也没这么快能赶来,梅枝这一路便走得不急。坐在马车上了,梅枝方悟道,与其说她想要一次短途的旅行,莫若说她喜欢在路上的感觉,那种象以前那样走在路上无拘无束的生活,而不是呆在别庄里充当小姐。
天上还零星地飘着雪,路上和积雪却是很厚了。振远驾车,走得不快,却十分平稳。梅枝忽然发现自己已没法象以前那样什么话都倒给振远。是因为有许多话已经可以跟明月说了吗?还是知道他的心意后自己的压力?振远真的带给自己压力了吗?这一路上,她尽量地找着话题与振远说说,却又竭力地避免着某些话题。
她心里哀叹,真他奶奶地累啊!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然不敢直视振远,作痴作嗔了呢?她知道必须辜负一个,那就要对不起一个份量轻的人,就象对待李玉田那样。可是振远不是李玉田,她没有那份决绝,她想起他那日说:“我让枝儿为难了么”时,自己的心也是隐隐地有些痛的。
望子峰,恰似力颓倾斜倚门远眺的妇人,地势初平后陡,马车便被弃在了半山。振远安置好马车,取了小包裹,带了梅枝往山上去了。梅枝喜欢在雪地里行走的感觉,不想使那纵跃之术,也不要他背抱。振远也只是笑笑,跟在她身后。
梅林很好找,因为清幽淡雅的冷香随风雪远远地送来,循香而去,便看见了那依山势而走的一大片腊梅林,深深浅浅的鹅黄绽放在淡褐的枝头,被冰雪压着,依然傲然挺立。梅枝见过初春的红梅,倒不曾见过如此大片的腊梅,不由放缓了脚步。大雪覆盖了山林,掩去了所有了的丑陋,梅枝的眼前,天地间只余下雪白与那鹅黄。山林是如此的寂静,唯能听到雪落的簌簌声与自己的心跳。她伸手去触那娇嫩的花瓣,却又缩了回来,仿佛她一伸手便会惊破美好的梦境。
振远在她身后道:“要折些花束带回去吗?”
梅枝摇了摇头,这林中谁又说得清有没有正要修练成精的梅的精灵,想起自己的娘亲,想起那怀抱自己的枝桠,她便下不去手。她说:“我只看看吧,咱们在林中走一遍,好好看看便行。”
梅林却是生在山势渐起的陡峭处,走并不是那么好走。雪虽然让山林洁净了不少,却也遮盖了地形,掩了许多高低不平之处。梅枝没什么在雪地里行走的经验,这一路便走得有些辛苦,就算振远在她身后不停地提醒她小心,她还有好几次差点摔倒。行至梅林深处,花枝渐密,路径狭小,山势陡高之处,攀爬颇是不易。梅枝偶尔也需要拉着腊梅篷张的枝桠,借力而上。
山越高,势越陡,走到后面,梅枝略有不耐,遇到高一些的陡坎便纵跃而上。却忽略了脚下的雪地,落地时滑了一下,伸手抓了一根枝条,却是根枯枝,只听一声脆响,梅枝一个立不住,往后便倒。说时迟那时快,梅枝才刚在心中叫了声“糟”,就觉身后一双胳膊迎了上来,轻轻一带,她便脸朝后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振远在那陡处立得却似一棵青松一般。
梅枝感觉那胳膊紧了紧,她的脸便埋入那略有些湿的黑衣前襟中。连带着搂着她的胳膊,他的手,他的胸膛不再有那种冰冷的气息,竟是热的。梅枝终于相信自己上次不是错觉。
她怔住了,忘了挣脱。
振远在她头顶说:“小心点,莫纵得太快,落地要轻。”她感觉到他说话时有热热的鼻息喷到自己的头顶,她甚至还听到了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的心莫名地慌张起来,一抬头却磕到了他的下巴,疼得她皱了眉头,但这一下,除了感受到他下巴的坚硬,她竟还感到有硬硬的胡茬戳到了她的头。
第二次,她终于顺利地抬起了头,对了眸,却看到他眼中汹涌的波涛。她慌忙垂下眼睫,掩饰性地帮他拂了拂他身上的冰雪,想来是因为接她,碰了树,落下来的。他一只手依旧揽着她,腾出一只手来也帮她拂去冰雪,手指掠过,梅枝的身形微颤。
振远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话最多的,现在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我是暖的?”
梅枝清了清嗓音,咳去那份不自在,问道:“那么,你如何变暖了?而且你长胡子了?”
振远一边揽着她往上,一边答非所问道:“冬天到了,你也想暖和一些的。而且你从来都是在南方温暖之处,从未经历北地的严寒,更该弄得暖和些的。”
梅枝也自说自话道:“你还有心跳。你复生了,还是你,根本就已经换了人了?”
振远道:“没有换人,还是我。我只是想你暖和一些,想抱抱你,故而想了一些办法。”
梅枝站住了,一些模糊的片断划过脑海,她的鼻子有些塞地说道:“你因为我而改变了什么?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又怔怔道:“那么以前,有几个夜里,都是你在陪我?”是他抱着自己,是他在吻自己?她一个激凌,心狂跳起来。
振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一声不吭地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梅枝再也没心思细瞧腊梅的姿态,心里一团乱麻,一步一冲地由他牵着往上走。
上得山顶,雪已停了,但风却未歇。梅枝虽裹得厚实,但那头脸与手却还是冰凉的,风刮来,她不由地缩了脖子“咝”了一下。振远的手原本就未放开她,此时索性又将她的身子往怀里带了带,转了身,为她挡风。梅枝在他怀中,渐渐地感受到他的体温散发出来,一点一点地灼热起来。她的心方才便乱蹦着,现在也没有正常起来。理智告诉她不能再贪那份温度了,这温度来得太沉重,但现实又让她舍不得离开。她狠了狠心,将自己挣出来,故作无事地指着山下的梅林道:“振远,从上往下看梅林,果然更美一些。”从山顶往下,那一大片星星点点的黄花在白雪的世界中格外耀眼,这样的冬季,这样的雪天,确实也有些惊心魂魄的美。
然而振远的心思何曾在花海,他眸色一沉,长臂一揽,梅枝依旧回到他怀中,他紧搂着她的腰,俯身低头在她耳边急促道:“枝儿,别挣开,让我抱会儿好吗?一会儿。”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惶急与无奈,和从来没有过的伤感。梅枝被震住了,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不忍再动。慌乱,无措、心疼、内疚、担心,梅枝心内五味杂陈,早已乱成一锅粥。感觉到振远的唇轻轻在她颊边擦过,她原本有些僵的身子颤了一下。振远苦笑说:“我终究还是不敢正大光明地吻你。”她的身子便软了下来,心也再也硬不起来,只由得振远将她越搂越紧。她扭头望他,忽觉他的眸色又变,隐隐地夹了一丝暗红。但只一瞬,又是那幽暗不明的模样。
她拢了一下眉,望着他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振远的眸色却是一分一分地加深,深得梅枝觉得象无底洞时,忽然他将梅枝身一转,一手揽了她的头,猛地俯身吻了下来。梅枝的大脑一片空白,只余唇上的感觉如被火烙过。她不知道振远热起来也是可以烧死人的。他凶猛地吻着她,不象明月的轻怜蜜意,而是狂风暴雨搬地掠夺与攫取。梅枝只记得自己软倒在他怀里,以及他眼中幽暗难辨的红光。
梅枝用力推开他,大口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而振远,竟也象是被自己的举止惊到,怔了一会儿,才又赶紧虚搂着梅枝道:“枝儿,枝儿,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到你这么看我,我就忍不住了。”
梅枝这时候还有心思想,换了明月,定然要说她先勾引他的了。
两人都平静了一下,振远方缓缓说道:“枝儿,我不后悔。你心里也有我的,是吗?否则适才你不会回应我的,我,很高兴。”
自己刚才回吻他了吗?她方才被他吻得失了神,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振远一向实诚,他说有自然是有!梅枝的脸一下子红了,转过身去。心里有他?那是一定的,没他还纠结什么?可这感情是跟对明月的是一样的吗?这事也不能问明月,谁能帮她啊!
下山的时候,振远却是走在梅枝前面,时不时地回望她。梅枝道,你不放心就走到我边上嘛!振远道,我自然要在前面,万一你摔了,也是摔到我身上。梅枝的心更乱了。
下山时,他们没有穿梅林,而沿着梅林的边缘下来的。在半山腰上休息时,梅枝看到远处还有一片山,白雪中露出的却是松柏苍翠的枝叶。振远道:“那片,就是皇陵所在了。”
已近酋时,山林间有薄薄的雾气泛上来,对面那片山尤胜。梅枝甚至觉得其中一片过于浓厚了一些,她指给振远看,振远的眉头一下子便皱了起来,他又换地方了么?还是又设了一个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