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不讲道理了!”谭志南不由自主就挥起了巴掌,劈啪一声,当巴掌落了下来,房间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
“好,打得好!”王秀云一手掩着脸,定定地盯着谭志南说。
谭志南看着自己收回来的手,心想,这怎么就打了下去?他是从来没打过老婆的。可是现在,就是这支手,神差鬼使地打出了一巴掌。他知道,这一巴掌使局势变得复杂了,变得难于预测了,然而覆水难收,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懊恼、烦闷和憋屈,像一只木杵捣碎了他的心,真恨不得剁掉了这支手。
“好,谭志南,我记着你这一巴掌!”王秀云怒目直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鄙视。
37、再起风波
这几天,剧痛已经过去了,但是脖子的转动还不大自如,有时还会有一阵疼痛,像死灰复燃一样,又冒出明火。顾明泉每天歪着脖子出现在度假村,引得一些女员工背后掩嘴窃笑。
在顾明泉看来,人生的每一时期,人的身体都会有相对应的标志和变化,比如青春期,那就是脸上长青春豆了,而到了老年,脸上就会有老人斑。二十年前,他长过青春豆,挤也挤不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来自动消失了,十五年前,也就是在他结婚前,包皮发炎,最后只好将过长的皮包切割了,十年前,他刚三十岁,阑尾炎,最后又只好将那据说对人体没有任何用处的阑尾切割了,现在,人生即将进入四十岁,落枕,把脖子扭歪了,可是,这脖子却是不能切割的。包皮可以割,阑尾可以割,脖子可以割吗?
身体的病痛和人的一生相伴随,这里面也是大有深意的。有些可以割舍,有些却万万不能。
当顾明泉小心翼翼地梗着脖子站起身,桌上的手机已响得有些不耐烦了。刚才站在窗前接了电话,接完后就随手把手机放在桌上,离他的座位有点距离。他看到手机屏幕上跳着“丁新昌”三个字,接起电话,对方却挂掉了,便回拨过去。
“顾老板,我以为你不接我的电话?”丁新昌在电话调侃地说。
“丁书记丁大人的电话,谁敢不接?”顾明泉也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
“有件事,跟你说一下。”
“你吩咐吧。”
“我们的同学会不是定在8月5日吗?可我刚接到一个安排,这一天我没空,我要到东山去开会,6日晚上才能回来。”
“这,同学会你就来不了了?这……”
“是啊,很可惜,不过我有个方案,你看行不行,就是把同学会推后一周,推到8月13日召开。”
“你是说推迟一周?这个……邀请函都发出去了,电话也都通知了……”
“我知道,可是要是不推迟,我这个‘总策划’8月5日就没办法参加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好吧,我让志南他们重新更改、打印邀请函,重新打电话通知。”
“让你辛苦了。”丁新昌说完,把电话挂断了。
顾明泉搁下手机,觉得定下的日期要变动,得重新通知一遍,这实在是很讨厌的事情。要不是丁新昌,他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可是谁叫他是丁新昌呢?丁新昌当年不怎么样,在班级里默默无闻,可是今非昔比,他被认为是最成功的同学,他要是不来,同学会就少了许多份量,虽然都说每个同学都是平等的,不分高低贵贱,其实越是这样说,越不是这回事。要是换上阎顺利或者陈炳星或者李金河,来电要求更改日期,顾明泉根本就不会理睬,可是对方是丁新昌,他只能妥协了。
志南,让你再辛苦一下了。顾明泉心里说着,开始拨他的号码。
电话通了,那头却没人说话,传出一阵传真机的声音。
“谭志南,谭主任,志南,”顾明泉叫了几声。
“什么事?”响起谭志南懒洋洋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显得有些空洞。
“是这样的,同学会要推迟到8月13日,你重新打印一下邀请函……”
“推迟?为什么要推迟?”
“丁新昌8月5日有事来不了,所以推迟一周。”
“因为他而推迟,他的面子也够大啊。他昨天晚上跟我在一起喝酒,他怎么没跟我说起?”
“他也是刚打电话告诉我的。”
顾明泉听到谭志南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知道他肯定是不高兴,这种事谁碰上谁都不会高兴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顾明泉接着说:“只好你辛苦一下了,赶快改下日期,重新寄一遍。”
“我不干,谁要改日期谁干。”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那我要怎么说,你顾大老板教教我?”
“你今天吃错药啊!”
“是的,我吃错药了。这事与我无关,我再也不管了。”谭志南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顾明泉愣了一下,不对呀,今天谭志南的语气明显不对,有很冲的火药味,他从来没有过这样,至少没有在自己面前这样表现过,他肯定是碰到什么不爽的事了,是对丁新昌不满吗?可他说昨晚上还一起喝酒呢,那会是什么事让他如此不爽?顾明泉想不明白,他又拨了申红蕾的手机,“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对了,她可能是在医院里,手机关了或没电了。
一阵隐隐的疼痛从肩背沿着脖根升上来,顾明泉嘘了一口气,突然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这同学会的前期工作一开始就是他们在做,要是他们不干了……难道同学会就要取消吗?不,不,决不可能,马铺话说的,死了张屠夫,不吃生毛猪。
顾明泉打开了桌面上的电脑,找到了谭志南当时发给他的邀请函。忍着疼痛,他又看了一遍,前半部份是不用改了,人家到底是耍笔杆子出身的,需要改动的就是后半部份。他会打五笔也会打拼音,但平时很少打,像初学者一样在键盘上磕磕碰碰地打了起来,指法僵硬,打一下就要看看屏幕和键盘,有时多按了个键,字老是出不来,有时是少按了,也同样出不来。
十几分钟之后,他终于把后半部份修改好了。
时间:2005年8月13日——14日地点:马铺紫荆湖度假村日程安排:8月13日9点至11点30分,紫荆湖度假村大堂报到,12点午餐,下午聚会座谈,18点晚餐、晚会。14日早餐后,散会。(注意:大家可自行前往,也可8月13日9点左右到解放广场,一同乘车前往)说明:本次同学会所有活动经费由同学会筹备会承担,参加同学无须交费,并将得到纪念品。
大功告成,十根手指头也像脖子一样,不能自如地转动,而脖子就像绑上了石膏,硬梆梆地痛。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没了谭屠夫,他也吃上了褪毛的肉。
顾明泉打电话叫来了办公室小陈,让她把这修改过的邀请函打印出来,打印60份。几分钟后,小陈就把打印好的邀请函拿了过来。这时,一个难题出现了,怎么寄?他没有同学的名单,能记住大部份同学的名字却大部份没有他们的地址,看来,还是离不开谭志南。
只好硬着头皮又给谭志南打电话。可是电话通了,他不接。这下顾明泉心里有些不爽了,你有什么不爽的事,犯得着冲我来吗?不就改个日期吗,你不愿意改,我改好了!
顾明泉放下手机想了想,让小陈到县委办一趟,找副主任谭志南,把同学名单地址拿回来。只能这样了,他不会不给吧?靠,你不爽,我也不爽。
小陈肩负老板下达的重任,开了一部奇瑞小车,来到了马铺县府大院,迎面两幢楼一座是县委,一座是县政府,一开始走错了,问了人才知道县委办在另一幢楼。总算回到了正确的路线上来,到了二楼就看到县委办(1)、(2)、(3)的牌子,像电视连续剧一样一集接一集。往县委办(1)问,谭主任在哪?有人指了指隔壁,又往县委办(2)问,谭主任在吗?又有人指了指隔壁。
这样小陈就走到了县委办(3)的门口,看到里面只有一个人,正坐在电脑前发呆,心想这一定就是老板的同学谭主任。
“请问谭……”小陈刚开口说话,身边莽撞地挤过一个老妇人,不由怔了一下,说了一半的话也断了。
只见那老妇人径直向电脑前的人走去,看她的背影像个庞然大物,气势汹汹的,手一比,厉声说道:“谭志南,你要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打我女儿?”
原来那个人就是谭志南。听那老妇人的话,她应是他的丈母娘无疑。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小陈是一无所知的,但此时正好赶上现场直播。
谭志南听到声音从电脑前抬起头,看着丈母娘的意外出现,脸上的诧异是非常明显的,他慌张地立起身,嘴唇嗫嚅着。
“谭志南,你凭什么打我女儿?我越想越气,血压都升高了,当初你在乡下,秀云也不嫌弃你,现在好了,你升官了,你以为你就可以打老婆了?”丈母娘对着谭志南一阵劈头盖脸地讨伐,手指指戳戳,口沫横飞。
谭志南低眉顺眼,像是挨批评的小学生,可怜巴巴地憋着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念你是初犯,晚上回家好好给秀云赔礼道歉,保证不再重犯,要是你胆敢再来一次,我就告到你领导那里,看你在县委办怎么做人!”丈母娘以通牒和威胁的语气说着,跺了一下脚作为结语,然后转过身,又从小陈身边挤了过去。在她挤过去的一瞬间,小陈感受到了她很不友好的一瞥。
这时小陈看到谭志南抬起头发现了自己,自己反而先尴尬起来,不好意思啊,不是我有意要看的,是碰巧赶上的。她连忙向前走了一步,说:“谭主任……”
谭志南沉着脸,在电脑前坐了下来。
“谭主任,我是顾总公司办公室的……”小陈又向前走了一步。
谭志南冷冷地说:“哪个顾总?”
“就是顾明泉,他让我来拿你们同学的地址,他要寄同学会通知。”小陈说。
谭志南从桌上的文件夹翻了几下,又拉开一只抽屉,翻了翻,找出两张写满姓名地址和电话的纸,放在了桌面上。小陈拿了起来,说了一声谢谢,转身离去。
小陈离开几分钟之后,谭志南才缓过神来,觉得刚才这个姑娘还挺漂亮的,长得像林心如,顾明泉手下美女如云,这家伙现在是钻石王老五,可以夜夜新郎,不受任何人管束——他一下从顾明泉跳到自己身上,人家哪像自己呀,吃个饭就被人抓住了把柄,黄泥巴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昨天晚上,他被老婆赶出了卧室,第一次睡在书房的沙发上。他知道自己过于冲动了,不应该打出那一巴掌,本来和女同学吃个饭的事,经过解释、辨白和道歉、保证,还是可以大事化小,逢凶化吉的,但是那一巴掌使事件升级了,性质发生了变化,向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老婆把此事向丈母娘做了汇报,导致丈母娘义愤填膺地赶到办公室训了他一顿,感谢丈母娘,她还是比较克制的,没有闹得沸沸扬扬,使整个楼层的同事们都围过来看热闹。她像是偷袭,扔下几颗炸弹就撤了。不过,这一过程还是不幸地被一个美女从头到尾目睹了。
谭志南想起他和王秀云恋爱时,丈母娘对他忽冷忽热的,对他这个人评价还可以,就是对他在乡下工作这一点感到很不满。在他们领取结婚证之后,她还迟迟不批准他们举办婚礼。马铺的习俗是只有办过了婚礼才算是结婚。不过,他和王秀云早已同居,享有已婚待遇,对丈母娘官僚主义的拖沓作风并不着急,最后反而是王秀云急了,跟母亲吵了一架,才让丈母娘开恩同意他们择日成婚。后来,谭志南调进了县委办,又当上了副主任,不仅让人刮目相看,也让丈母娘高看一眼。
中午回到家里,空寂无人,谭志南知道老婆带着女儿在丈母娘家,他从冰箱找了一包快食面,煮了吃下,爬到床上睡觉。睡了一晚上沙发,身体似乎特别怀念这床铺,感觉很好,一下就睡了过去。
然而睡眠里恶梦不断,一会儿是有人在后面追杀,一会儿是被吊在塔吊上下不来,一会儿又是掉进蛇窝里,一群大蛇把他团团围住。谭志南从梦里惊醒过来,发现出了一身冷汗。这下再也无法入睡,他到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然后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
如何解决“一巴掌危机”?这是目前面临的重大课题和首要任务。可是谭志南对此束手无策,一片茫然。
这时,手机响了。今天他拒接了许多个电话,其中一个是顾明泉(后来他派了个美女过来),还有一个是科技局的老胡,另外几个是不熟悉的电话。现在这个电话他也不想接,不过他得先看一下来电显示,是谁打来的,最好别是领导。
一看居然是苏丹红,他不由倒抽一口气,好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组织,又好像逃生中爬上了一艘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船。
“你好,你好吗?谭主任同学。”苏丹红说着就咯咯咯笑起来。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就那样吧。”谭志南压制着某种情绪说。
“嗯,这就好,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晚上?”
“是呀,就今天晚上,怎么样,没空吗?”
“没、没空,有空。”
“有空,很好,想吃什么?”
谭志南想了想,下决心地说:“想吃你。”
他听到一阵爽朗、清亮的笑声,像掠过蓝天的鸽哨,他仿佛看见苏丹红笑得花枝震颤的样子,心想我就是要吃掉你。
“人肉咸咸的,也能吃吗?”苏丹红说。
“能吃。”谭志南说。
“好啦,别开玩笑了。到我家如何,我做几个菜给你吃。”苏丹红说。
“你说到你家?”
“是呀,到我家,华元602室,怎么了?怕我吃了你?”
谭志南笑了笑,说:“谁怕谁啊?”
38、应该发生点
什么翻着文件,谭志南感觉到手很重,好像翻不动那薄薄的一页纸。
苏丹红的音容笑貌就定格在纸页上。这一页翻过去了,下一页还有,翻也翻不完。
晚上到苏丹红家,去,还是不去?他就像哈姆雷特一样,面临着选择的困惑。
套用他熟练的官方用词,这是新形势下的新问题。其新就新在他们吃饭的场面被人偷拍下来,并且呈送他老婆过目,从而导致他老婆向他发难,他冲动之下打了老婆一巴掌,他没有把这一经过告诉苏丹红,她肯定是不会知道的,他表面上还是平静如水,家庭内部的原有秩序却已打破,多年来的稳定局面一晃不可收拾。
要不要把目前的“新形势”告诉苏丹红呢?谭志南忧虑重重,心里摇摆不定。告诉她有告诉的好处,让她调整一下姿态,适而可止或望而却步,但是不告诉也有不告诉的好处,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和他老婆之间的纠葛,和她关系不大,让她知道了,反而让她瞧自己不起。
把所有文件、报表丢到了一边,谭志南头靠在椅背上,身子往下滑着。好在这时没有人来他的办公室,他像一具尸体一样摊开在椅子上,吡牙咧嘴,不雅的姿势足于打碎人们心中的谭副主任的高雅形象。但是这时候的谭志南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无法取舍的痛苦,难于抉择的彷徨还有对明天的茫然,像许多根绳索抽紧了他的脑袋,他无法掩饰自己在新问题面前的窘态。
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比上次去不去土楼乡任职更棘手。想不想变动一下职位,机会已经到来,只是取决于自己,而这个问题关联的人至少有三方,牵涉到夫妻、婚姻、家庭诸多矛盾。按照以往给自己制定的“四项基本原则”,他可以迅速地明确地做出选择,可是现在形势变化了,思绪乱了,立场动摇了。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谭志南条件反射地坐直身子,接起电话。一个无关紧要的会议通知。接着,又来几个传真,省里某厅和市里某局的传真文件……下班前谭志南推掉了一个饭局,对方调侃他说是不是要回家和老婆共进晚餐,他说:“是啊,老婆在家等着。”
回到家里,还是一片空寂,老婆女儿还是没有回来。谭志南再也不往那边想了,匆匆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好像火车已经鸣笛,他要尽快赶上这趟行程。但是穿着整齐之后,他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太阳刚刚落山,光线还是那么明亮,街上车来人往,大多是下班回家的人群。这时候到苏丹红家,显然是太早了一些。他们没有约定时间,他可以选择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