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志南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烟雾在面前徐徐飘荡,让他突然有一种沧桑的感觉,那一巴掌打出去,生活瞬间发生了巨变,两天里让他体会到十四年婚姻的苍白和脆弱。
客厅里的光线暗下来了,发亮的只有他手里的烟头。这是他的第三根烟了。
平时他的烟瘾并不大,只有一些特别的时段,他才会接二连三地抽烟。他把手中的烟头摁在了烟灰缸里,起身走到卫生间洗了一把手,又接了杯水漱了漱口。
谭志南像是上班一样,平静地走出家门,从楼下停车场牵出他的新大洲本田,匀速地开了出去。他想这就是去上班。摩托车开到了县政府大门前,绕着政府大院外围墙跑了一圈,然后调个头,往华元大厦的方向跑去。其实从他家到华元大厦沿兰陵街直走,五分钟就到了,不必这样绕圈子的,但是谭志南需要这样绕一圈,好像心里的感觉才会直。
到了华元大厦,在楼下停车场寄了车,谭志南仰头看了看整幢楼,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光,其中有个窗口是最亮的,那就是他的602室。他突然有一种寒夜晚归的感觉,快步向楼梯口走去。
走到三楼,谭志南感觉到全身发热,好像是血管里的血煮沸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他开始在想,见到苏丹红的第一眼,应该怎么说,还是让她先说自己再说?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要不要先跟她握一下手,还是拥抱她一下?
她的手丰厚多肉,像圆润的珠玉,那天他已经握过了,她的胸脯高高地隆起,像神秘诱人的珠穆朗玛峰,也许他今晚就可以登顶?也许。谭志南放慢了脚步,终于走到了602室门口,做了个深呼吸,把皮带扎紧了一些,然后抬起手按响了门铃。
一阵脚步声走了过来。里面的木门开了。谭志南一下呆住,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长得像葛优的秃顶男子,莫非是按错了门铃?
“你是谭主任吧?快请进。”葛优满面带笑,打开了外面的铁门。
谭志南恍若梦中,怎么会多出一个“葛优”?这个“葛优”到底是苏丹红的什么人?
“谭主任,请进。”葛优再次热情地邀请,用手指着屋里。
谭志南脑子一下乱了,抬起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屋里,一眼又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染黄发的姑娘,塞着耳机听着MP3,这是怎么回事?厨房里传出两个女人的说话声,那个亮嗓子是苏丹红,另一个就不知道是谁了。看来,苏丹红并非是专门邀请自己一个人的,自己只不过是她的这场家庭晚宴的客人之一。顿时,谭志南感觉到像是从温暖的被窝里被人揪到了冰天雪地,全身都凉了,连裤裆里热乎乎的东西也凉了。
“来来,谭主任,请坐。”葛优像主人一样,指着沙发请坐。
谭志南没有坐下,像提线木偶一样,点了一下头,就定定地看着客厅的布局和摆设。干净整洁,格调闲适,这就是全部的印象。他也无心再做具体评价。意外的情况让他心灰意冷而又无可奈何。怎么会这样呢?要是早知道这样,他肯定就不会来了,也不用心猿意马地反反复复地想了一个下午。他突然对自己在楼梯上那些香艳的遐想感到太可笑了,意淫,自作多情,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内心有时竟也这般荒唐。
那个听MP3的姑娘摘下耳机,对谭志南微笑一下表示问候。谭志南则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
这时,苏丹红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盈盈地对谭志南说:“志南,你来了呀,嘿嘿,不好意思。”
谭志南咧嘴笑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笑笑得有些生硬,像是不会笑一样。苏丹红后面跟着一个比她胖半圈的女人,像是老熟人一样,也向谭志南招呼说:“来啦。”谭志南又笑了一下,好像是在练习微笑一样,这一次笑得自然了一点。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谭志南,马铺县委办主任。”苏丹红指着谭志南说。
“副主任,副的。”谭志南补充说。
接着苏丹红指着葛优说:“这位是我们中保人寿公司的王经理,王彬彬。”
“副经理,也是副的。”外表酷似葛优的王经理模仿谭志南的语气说。
另外两个女人,都是苏丹红的朋友,胖的那个姓李,是中国银行马铺支行的职员,那个染黄发的姓黄,是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小姐。苏丹红对谭志南说,她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是很好的朋友,让他不要拘束。这么说,他倒拘束了起来。
大家寒暄着走进餐厅,谭志南被推至首位,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坐了下来。
桌面上摆了几道菜,颜色鲜艳,香气袭人。蒜香排骨、鱼香茄子煲、白灼虾、雪耳香菇猪手汤、凉拌瓜皮,每道菜都做得像艺术品一样美仑美奂。
苏丹红给每个人面前的高脚杯都倒上了小半杯的洋葱干红,举杯说:“感谢各位帅哥美女的光临,这第一杯就同干了吧。”干红在杯里晃荡着,好像她的手上抓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小鱼。
谭志南率先响应,仰起脖子把杯里的干红一滴不留地送进嘴里。王经理紧跟其后,不过他没喝干净,杯里还剩下了一点点,这在马铺话里叫作“养金鱼”,按酒规是要罚酒的,不过今天是小型的家庭晚宴,加上彼此还不很熟悉,也就没那么严格了。
“你们呢?”苏丹红晃着杯里的红酒问两个女友。
李胖和黄黄(这是谭志南给她们取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闭着眼睛,像喝毒药一样把红酒喝了下去。
苏丹红很满意,赞赏地点着头,最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谢谢大家啊,来,吃菜,不要客气啊,如果不嫌弃菜做得差,就多吃一点。”
“看菜做得这么好,模样动人,我都不忍心吃它。”谭志南说。
苏丹红呵呵笑着,就夹了一块蒜香排骨放在谭志南面前的盘子里,以示奖励。
大家都动起了筷子,嘴巴里发出了吃的声音,唧吧唧吧,像一窝老鼠在偷食。
李胖不停地称赞鱼香茄子煲做得很好吃,她不惜增肥地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苏丹红说这道菜只有朋友来才做,平时自己一个人吃饭才懒得做什么菜,好菜要让朋友共享,才有滋味。她顺便地炫耀地向大家介绍了这道菜的做法,茄子去皮,切成长条,放进油锅里煎炸至金黄色,然后在沸水锅里汆一下,再捞出沥干水分,同时将猪肉馅用鸡蛋黄抓匀后放入炒锅,炒熟备用,用大火加热炒锅里的油,放入鱼香川味酱,炒香了,再放入猪肉馅和茄子条,大火烧至茄子条入味,用水淀粉勾薄芡,淋入香油,盛进事先烧烫的小砂锅,撒入香葱花,盖上砂锅盖,端上桌来就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了。苏丹红说得兴致勃勃,满脸流光溢彩,谭志南却是听得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做菜是桌上三个女人的共同爱好,她们随即召开了一场小型的研讨会,从备料到调料,从刀工到火候,展开了踊跃的讨论。在场的两个男人平时没少上宴席,也算是遍尝马铺美味,却是对如何做菜很外行,也缺少足够的兴趣,他们只好频频举杯对饮。
一瓶洋葱干红差不多快喝完了,苏丹红很高兴,拍着手说:“好呀,你们两个帅哥今天有对手了。喝吧,家里还有一瓶。”
王经理说:“晚上一瓶就够了,我等下还有事。”
苏丹红说:“志南,你晚上没事吧?”
谭志南说:“晚上……没事。”他本来想说有事,说出来却是“没事”。
“没事就好,我再开一瓶酒。”苏丹红说着站起了身。
“你开给谁喝呀?”谭志南说。
“我们喝呀。”苏丹红挺了挺胸,向壁橱走去,从里面又取出了一瓶洋葱干红。
抛弃不切实际的念头吧,吃菜便吃菜,喝酒就喝酒,谭志南心里想着,开始向李胖和黄黄敬酒,他一杯,而她们随意一口,心情慢慢变得愉悦起来。
王经理问苏丹红有没有主食,苏丹红笑说菜不多,大米饭肯定还是管够的。
王经理就盛了一小碗米饭,几口吃下了,向大家告辞,他要回单位开个班子会。
苏丹红说领导嘛,总是不能与民同乐。谭志南、李胖和黄黄都跟他客气道了别,苏丹红送他走到门口。
谭志南一直很注意听着苏丹红跟王经理说的话,语气显示他们的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同事之间的和睦,没有超过那条界限,这使他暗自欣慰。他听到苏丹红在门口对王经理说“走好”,一切情况都很正常。然而这正反映出他内心的不正常。通过隔断客厅和餐厅的玻璃窗,他看到苏丹红走了回来,她走路的时候,胸前微微抖动,像是两团神奇的不明飞行物。
苏丹红一回到座位就热情地招呼谭志南:“来来,我们老同学,应该单列喝一杯。”
谭志南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杯,便仰起脖子喝了。
“好,爽快,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苏丹红说。
谭志南不知是受了表扬这是喝酒的缘故,脸上有些发红。黄黄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说:“哟,谭主任脸红了。”说得他不仅发红,还发烫了。
“有人说,男人喝酒会脸红,都是有情有义的。”李胖说。
“我、我平时不脸红的。”谭志南说。
三个女人全都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好像捡到便宜一样。谭志南觉得有些奇怪,这有什么好笑的吗?莫明其妙。他也只好跟着笑笑。
这时,黄黄的手机响了,她站起身走到外面接听,只说了个字:“好。”便进来请假,“苏姐,不好意思,李姐、谭主任,抱歉啊,我要先走了。”
“什么事?这么急。”苏丹红说。
“小强刚从福州回到家。”黄黄说,然后向大家招了招手,就走了出去。
苏丹红和李胖也不送她,谭志南当然更不可能送她了。听到她开门出去,回头把门关上的声音,苏丹红对李胖说:“小强和小黄还不错吧?”李胖眼眯眯地说:“你没看到小强一回家,她就急着赶回去。”
突然李胖端起半杯酒,对谭志南说:“来,谭主任,我敬你一下,我有事要先走了。”
“哦,这……”谭志南不由愣了一下,好像她跟黄黄约好似的,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走。
“我有事,丹红知道。”李胖说着,眼神不大对劲地看了苏丹红一眼,然后把杯里的酒慢慢地喝掉了。
谭志南扭头看了苏丹红一眼,感觉她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可是她越是显得平静淡泊,越让谭志南觉得事情有些可疑,好像她们三个女人事前商量过了,至少是黄黄和李胖商量过了,而苏丹红默许了。
李胖站起了身,谭志南连忙也站起来,端起酒杯喝酒,似乎有些脚忙手乱,几滴酒流到了下巴上。
“再见啊,哪天有空跟丹红到我家玩。”李胖说。
“好、好……”谭志南点点头。
苏丹红起身送客,两个女人就相拥着走了出去。谭志南也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就停在玻璃拉门的门边。
两个女人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一句什么,发出一阵暧昧的笑声。谭志南疑心她们说的和自己有关,但那会是什么呢?不好猜测。他坐回了位子上,拿了一只白灼虾,拗断头剥了壳,放进了嘴里,咬断、嚼烂、吞下。
苏丹红回到桌前,问:“要不要再弄个什么菜?”
谭志南说:“不用了,晚上吃的够饱了。”
苏丹红说:“我把这汤热一下。”
谭志南说:“不用了,我喝不了了。”
苏丹红笑了一笑,坐下来说:“你真客气。”
谭志南说:“我客气吗?”
苏丹红看他一眼,含笑不语,伸出筷子夹了一只虾。谭志南一时也说不出话,也只好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凉拌瓜皮。这时候,餐厅安静了下来,两个人的呼吸是唯一的声音,他们把吃食的响声也压制住了,尽量不弄出声响。
虾剩下最后一只,瓜皮也只有二三块了。谭志南伸出筷子又缩了回来,苏丹红便问:“我的厨艺怎么样?”谭志南说:“还用问吗?”
“谢谢。”苏丹红说,她拿起酒瓶摇了一下,“就这些了,我们两个分掉吧。”
“行,没问题。”谭志南说。
苏丹红便往两个人的杯里倒酒,正好倒了两杯,有八分满的样子。她说:
“就这些了,没满(美满)。”
谭志南心里飞快地掠过,这个晚宴会有一个美满的结果吗?
“来,干了吧。”苏丹红举起杯。
“好,干。”谭志南说。
两只杯子碰了一下,杯里的红酒头撞头一样,又迅速分开。两个人几乎同时把酒喝完了,又几乎同时把杯子亮给对方看,会心地一笑。
“行,喝完了,泡茶。”苏丹红说。
“要不要我帮你收拾一下?”谭志南说。
“反正也没别人,我明天再收拾,不瞒你说,我一般两天才洗一次碗。”苏丹红手指着客厅,请谭志南先走。
谭志南站起身,不知是起得急还是喝得多,身子晃了一下,正好碰到走过来的苏丹红的肩膀。苏丹红下意识地一把扶住他,他像是触电似地一抖,把身子缩了回去。苏丹红也慌忙松了手。
这意外的短暂的亲密接触,让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走到客厅的沙发前,谭志南突然抓起了苏丹红的一只手。“你要干什么?”
苏丹红好像有点紧张地叫了一声,却没有把他的手甩开。谭志南搂住她,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四目相对,迸发出火光。两双嘴唇就贴在了一起。一种忘我的激情像一股巨浪淹没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