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风波
晚上有两个饭局,谭志南两个都不想去。县委平安办搞了个“平安马铺”研讨会,几个人念念报纸上抄来的心得体会,从“平安中国”扯到“平安马铺”,也就算是研讨了。谭志南被聘为研讨会评委,强打精神坐在主席台上听了一天的发言,觉得快要虚脱了,晚上只想在路边小摊喝两碗稀饭。还有一个饭局是黄进步设宴请客,不过他不是主客,主客是丁新昌,黄进步在电话里特别强调“丁副要来”,意思是“丁副要来,你不能不来”。
黄进步的语气让谭志南很不舒服。对于这个老同学,他一向缺乏好感,从开始同学那天起,他就不喜欢他了。谭志南记得有几天黄进步一直跟他套近乎,还从家里给他带过一只番石榴,可是几天后当黄进步弄清楚他老爸不是山城镇的潭副书记时,就不再理他了。高考前,班级里发生了一件比较重大的事,陈高辉的书包被人扔进了厕所里,当时谭志南私底下就认定这是黄进步干的,尽管此事至今仍是悬案,但谭志南对黄进步的怀疑一直没有动摇。
虽然两个饭局都没什么意思,但是比较一下,谭志南还是愿意跟研讨会的人一起吃饭,所以研讨会之后,他没有走,一边跟一些熟人打招呼一边打电话给黄进步,告诉他去不了他的饭局了,因为这边的饭局也很重要,“县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游永生同志亲自出席”,所以他“怎么敢缺席呢”。谭志南故意效仿了对方的语气,让黄进步在电话那头为难了,最后黄进步说:“你那边人多,你应付一下场面,可以趁乱跑到我们这边,我们就几个同学,好好喝几杯。”
黄进步高中毕业后就在马铺地面上混,这些年七搞八搞,也混成了马铺的著名企业家(不过有时为了表示一种讽刺,谭志南故意把“著名”读成“者名”)。
那时谭志南刚刚进入县委办,还是个普通科员,黄进步对他爱理不理的,直到他升为副主任之后,黄进步才对他恭敬起来、亲热起来。人本来就是一种势利的动物,谭志南想,自己有时候也很势利,因此没必要过份苛求人家。
这边的饭局开始了半小时,大约上了五道菜,游书记有事先走了,公安局长和检察长也走了。这种情况下,谭志南找个借口也是可以走的,可是,走到黄进步那边去吗?他宁愿呆在这边,和不是很熟的法院副院长、司法局副局长等人猜几拳,喝几杯酒。
晚上谭志南的手气不大好,猜了几次拳都输了,他每次都笑呵呵地端起酒杯,脖子一仰就喝了下去。他说:“再猜一拳,输了就不再猜了。”这时手机响了,他一看是丁新昌的号码,就接起了电话。
“你不是说要来,怎么还没来?”丁新昌说。
“好,我马上过去。”谭志南说。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明明不大想去,如果是黄进步来电催促,他就会再推托一下,但换上了丁新昌,他的口气便截然不同。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势利”。谭志南只得跟在座的大小官员告别,自罚了一杯酒,匆匆离去。
来到金马大酒店,在迎宾小姐的引领下,谭志南推开了贵宾包厢,就听到丁新昌带着戏谑的声音:“谭主任架子好大,好像没轿子抬都不想来了。”
桌上只有丁新昌和黄进步,各种精巧的碗盘盛着各种精美的菜肴,几乎摆满了桌面,谭志南看到桌上还有一副碗筷没人动过,显然是留给自己的,看来黄进步还是诚心要请自己的,并非拉人凑数。
“不好意思,那边一时走不开。”谭志南说,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今天开会得到的一包中华烟,向丁新昌和黄进步各敬了一根。
“我们都是老同学了,也难得一聚,今天晚上正好丁副事情比较少,就凑在一起喝喝酒。”黄进步说。
谭志南坐了下来,对黄进步说:“下个月五号,我们的二十年同学会就要开了,到时你要好好表现。”
“我跟丁副说过了,我准备一份纪念品,送给每个同学和老师。”黄进步一边说着一边给谭志南倒了一杯酒。
倒的是金门高梁,浓香四溢,这酒在马铺市场上卖得比茅台还贵。谭志南连忙端酒道歉,饮下一杯。然后一杯敬丁新昌,再一杯敬黄进步。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同学到底是同学,嘴里都说着很亲切、很贴心的话。
接下来黄进步先后给丁新昌和谭志南敬酒,把恭维的话也说得很实在,让对方听了不反感。丁新昌说:“过几天同学会上,再看你跟全班同学打个通关。”
黄进步说:“丁副你一声令下,我就上,宁愿伤身体也不愿伤感情。”
丁新昌笑笑地端起一杯酒,对谭志南说:“志南,来,这杯我敬你,不过我半杯你一杯。”
“行。”谭志南连忙端起酒说,“谢谢啊。”
黄进步起身走向洗手间,回头说:“我这肾坏了,喝白酒也多尿。”
丁新昌和谭志南都笑了起来。听到黄进步关上洗手间的门,丁新昌就收起笑容,低声对谭志南说:“我前几天告诉你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谭志南哦了一声,他差点把这事忘记了,其实这两天他就想过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丁新昌谈一谈,但是怎么谈谈什么,他却一直犹豫不决,现在既然丁新昌开口提起此事,不妨就直说了吧,那种过于正式的交谈不免有些尴尬。
“我认真考虑过了,很感谢你和县委的栽培,”谭志南斟酌着字眼,尽量地使用官场上通行的语言,“但我各方面的能力还不够,难于胜任这份工作,我考虑再三,建议县里选用更合适的人才。”
丁新昌专注地听着谭志南说话,脸上蚊丝不动,等谭志南说完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于是,包厢里就沉默下来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显得非常漫长。这时,哗啦一声,洗手间里传来黄进步冲厕所的声音。
丁新昌说:“这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起了。”他随即换了一种腔调和一副笑容,冲着刚走出来的黄进步说:“我知道你肾不好的原因了,就是因为你讨了个年轻老婆。”
“这是主要原因,我承认。”黄进步笑呵呵的,显得很得意。
谭志南也开口笑道:“跟你一比,我就很惭愧,想让肾不好都没有机会。”
黄进步坐了下来,向两个老同学拱手道谢,说:“前几天我在哪里碰到了庞婉青,当年的三大美女之一呀,现在的脸色变得不好看,好像生锈一样,还是那个温宝玉,也是排名三大美女的,腰粗得像水桶,那天好像是路过她的店,我就跟她说了几句话,她老公走了过来,脸黑黑的,像警察一样地问我,你是谁?呵呵,好像我要勾引他老婆一样。”
“你这大老板的样子,确实对很多女人构成了威胁。”谭志南说。
“老实说,当年都没下手,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哪里还提得起兴趣?女人四十豆腐渣了。”黄进步说。
“客观一点说,当年你想追也追不上,男人二十郎当岁,像什么?像没熟的果子,而人家女同学,十八岁正是一生最美丽的季节。”丁新昌说。
这时,谭志南面前浮起苏丹红的脸,丰腴的脸上充满笑意,放射出一种成熟的、圆润的魅力。那天晚上从锦绣一方出来,他们在江滨路散步,虽然感觉是很美好的,但来来往往的人中间有许多很面熟,谭志南生怕有人认出他来,提议他们到江心公园找个地方坐坐,苏丹红一下子同意了,但随即又说晚上不行,晚上有几个客户要到她家,他们又走了几步就在路边分手了。谭志南说,我记得你以前都是留长头发的。苏丹红说,你喜欢长发?那我从今天开始留好了。他心里莫名地一震。
“哎,谭大主任,”黄进步用手拨了一下出神的谭志南,“这同学会,有多少人参加啊?”
“嗯——除了老班长李跃鹏来不了,郑栋才也来不了,还有路安远找不到人,赖莉莉和易丽美联系不上,其他的恐怕都会参加吧。”谭志南沉吟着说。
“二十年了,应该热闹一下。”黄进步挥着手说。
这时丁新昌接了一个电话,让对方马上到金马大酒店贵宾包厢来,他收起手机说:“是李金河。”
这种饭局开头往往二三人,然后人数慢慢增多,像是发酵一样。谭志南是不怕喝酒的,心想晚上就奉陪到底了,都是老同学,似乎没什么借口可以中途退场。
几分钟后,小个子李金河出现在包厢里,黄进步站起身招呼说:“小朋友来了。”李金河站到大家面前,就像是一个孩子似的。
酒桌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敬酒。几杯酒下肚,李金河脸变得红朴朴的,他凑在丁新昌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说得丁新昌不住地点头。
这时,谭志南的手机响了一声,断了,这一般是老婆打来的电话,每次老婆打电话都是这样,响一声就挂断,让谭志南打过去,因为谭志南的电话费可以报销。他看了一下手机,果然是家里的来电,就一边回拨电话一边往洗手间走去。
“老婆大人,有什么事吗?”谭志南问。
“也许在你看来,不算什么事,可我以为,是很大条的事。”老婆说。
平时老婆说话的用词和语气就很与众不同,现在更显得有些怪异,谭志南心里咚地响了一下,是不是老婆发现了什么?有一阵子,老婆对他起过疑心,怀疑他在外面“吃饱”了,回家后都对她没胃口,谭志南平时就经常告诉她说,做爱一次就像是一万米长跑,很耗体力。有一次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病历给她看,你看,前列腺炎,男人到四十都会有这毛病,想逞强也没体了,他随口就编造说,世界卫生组织专家建议,四十岁左右的夫妻每周做爱不宜超过两次,还有一项统计,全球成年人每年做爱平均次数是97次,我看我们都超过国际标准了。谭志南说得真真假假的,最后还是成功地打消了老婆的疑心。这次老婆从新马泰旅游回来,一进家门就像警犬一样,东嗅西闻的,当天晚上,他们做了一次,不大成功,原因是老婆兴致很高,而他劲头不足。第二天早上,老婆似乎顾不上旅途劳顿,就开始在卧室里拖地板,很仔细地蹲在地上捡起毛发,像痕迹专家一样认真地察看,谭志南知道她是想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谭志南犹豫着回到酒桌前,说:“不好意思,我有人找,要先走了。”
“不行,你不能走。”黄进步审问一样地说,“先说清楚,是男的找还是女的找?”
“女的。”
“女的,好。是老婆还是别的?”
“别的。”谭志南不假思索地说,因为这套把戏他玩过了,要是说老婆找,人家不仅不放行,还要奚落他怕老婆,他索性就说是别的女人找,满场就会暧昧起来,表示羡慕和嫉妒,他就能获准退场了。
黄进步呵呵笑道:“这么晚了还有约会,好,开拓,支持你,去吧。”
“不好意思啊,我罚一杯酒吧。”谭志南对三个老同学说。
回家的路上,谭志南时而把摩托车开得很快,时而又减速下来。他想老婆这几天变得很敏感似的,好像狗一样,不停抽着鼻子,似乎想从家里的空气中嗅出异常情况。可他没往家里带过女人啊,他不可能愚蠢到把女人往家里带。再说,他的那些女人全都是职业化的小姐,只是生理需要的快餐,他一般自称姓王,是隔壁县来马铺出差的,不可能漏馅的啊。
开门进了房间,客厅黑乎乎的,卧室里的电视唱着韩语歌,那是电视剧《大长今》的主题歌。老婆喜欢看韩剧,这几个晚上都在看那长长的《大长今》,今天播完了,连明天的下集预告也不放过。谭志南走进卧室,电视上刚刚在播下集预告,戴眼镜的老婆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几乎都没感觉到有人进来了。
谭志南故意咳了一声。
老婆眼睛连抬也不抬一下,仍旧紧紧盯在屏幕上。
一种不祥感掠过谭志南的心里,可是他想来想去,不可能留下什么证据和把柄呀,他走到镜子前照了一下,对自己扮了个鬼脸。
下集预告播完了,老婆啪地关掉电视,好像法庭上法官啪地拍了一下惊堂木。
谭志南做贼心虚地扭头一看,只见老婆面无表情地吸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往卫生间走去。
谭志南觉得这气氛不对头呀,自己赶回来像是受审一样,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多年来始终遵循那“四项基本原则”,难道哪里走漏了风声?
那啪哒啪哒声又从卫生间响起,像一条响尾蛇游了过来。谭志南做了个深呼吸,严阵以待。
老婆走进卧室,拖鞋的声音嘎然而止,她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冷冷地扫了谭志南一眼,说:“谭副主任,你是不是写材料忽悠惯了,也来忽悠我了?”
老婆居然用了一个东北方言词汇:忽悠。看来是赵本山小品看多了。谭志南觉得有些好笑,就笑了一笑。
“严肃点,你回答我。”老婆绷着脸,像吓唬学生一样。
“我没有,王老师。”谭志南说。老婆叫王秀云,所以叫她王老师。
“没有?你敢说没有?”老婆又瞟了谭志南一眼,“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有什么事你直说好了。”谭志南声音粗了起来,显得失去了耐心。
“那好,我问你,上个星期六下午,也就是23日大暑那天的下午,你干什么去了?”老婆问,脸上表现出了某种法律的威严。
“我和几个同学到林场宿舍,看望一个生病多年的同学。”谭志南说。
“几点去林场?又几点离开?”
“大概三点到的林场,离开时四点多了。”
“离开林场后,你到了哪里?”
“我就回办公室,赶一个书记的讲话材料,我不是还向你请假了吗?晚上叫外卖,赶完材料再回家。”
老婆突然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笑声像一窝麻雀在房间里扑腾。
谭志南感觉心上堵着一把羽毛,看着老婆夸张的大笑,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办了。
“谭志南,你真能编,你真不愧为县委办的‘第一支笔’。”老婆说,“可你编也要编得完美一些呀,别把别人都当成了弱智。”
谭志南愣了一下。
“你在办公室赶材料,打电话用的是你手机,为什么不用办公室电话?”
“那天,办公室电话出了点故障,坏了……”
“是吗?我告诉你,过了一会儿我给你办公室打电话,一打就通,只是没人接,我又打值班室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你下午没来办公室。”
谭志南发现王秀云的脸上闪着一种精明、得意的神色,急忙在脑子里转起新的对策。
“别再忽悠我好不好?你离开林场后,就和一个女人到了锦绣一方,先是喝茶,接着吃饭,然后八点左右离开了锦绣一方,然后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一下?”老婆面带微笑,吐字清晰,咬音准确,语速平缓,满脸是女教师、女侦探和女法官混合而成的智慧。
谭志南心里慌了,这下完了,铁证如山,狡辩也是徒劳无益,但是,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难道哪天她就躲在现场的某个角落?不可能,他打电话回家,还是她接的,她是绝对不会有分身术的,那么一定是有人向她告密了。这个可恶的告密者是谁?他的脑子迅速地转了起来。
王秀云在床上坐了下来,把腿也盘了起来,现在一切主动掌握在她手里,她显得一副胸有成竹。而谭志南站在镜子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得无所适从。
“说实在的,我向来不会把你想得那么不堪,要不是看了照片……”
照片?谭志南脑子里一闪,还被拍成了照片,那一定是手机偷拍的,他一下想起那天有对男女坐在他们的侧面,那男的一直在玩手机,肯定是他用手机拍了下来,此人认得自己,而且估计是王秀云的同事或什么亲戚,然后便把照片给她看了。
“其实,就是一起喝喝茶,吃了一顿饭……”谭志南嗫嚅地说。
“是啊,在你看来,这当然没什么?才子佳人,一段风流佳话。”老婆带着讥诮说。
“事实不像你想的那样,一般同学,正常交往而已。”
“同学?那女的是你同学?我说你最近这么热心张罗同学会,原来是搞上了女同学,哈哈,你也真行啊。”
“我们只是吃了一顿饭。”
“吃饭,就是上床的前奏。”
“你!”谭志南噎了一下,他被这句话激怒了,脸色突变,手臂的关节一下紧张了起来。
王秀云淡淡一笑,说:“怎么?说到你的痛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