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泉赞同地轻叹一声,虽说疼痛稍有缓解,脖子还是硬梆梆地难于转动,使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好像鸭子被提着脖子似的。申红蕾突然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可说,却又不愿意告别,好像在酝酿某种情绪。
又一辆急救车驶进了医院,患者家属从车上手忙脚乱地抬下病人,一个护士提着插入病人鼻子里的氧气袋,一路小跑地跑进急救室。
“在医院几天,感受特别深,有什么也别有病。”申红蕾说。
“是啊,可是没办法,只要是人,都会有病。”顾明泉说。
申红蕾想起要给婆婆买早饭,说着:“以后再聊吧。”就向前走去。看着她自然摆动的胳膊,顾明泉忍不住叫了一声:“哎,等下。”他大步走了上去。
因为走得急,顾明泉脖子不满地痛起来,他用手扶着叫痛的脖子,说:“你婆婆不要紧吧?你带我去看她一下。”
“这不必要吧,你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你,再说……”申红蕾说不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顾明泉知道申红蕾说不出来的话里有许多内容,他能意会到,也说不出来。
他犹豫一下,从口袋里动作迅速地掏出钱包,又神速地从钱包里取出6张百元钞票,说:“这,算是我看望你婆婆……”
“谢谢,我不能收你这钱。”申红蕾说。
“看望病人,一点心意,我们至少是、是同学……”顾明泉说,脖子突然又开始剧痛了,像一根锯子在那里来回地拉着。
“我们是同学,可你跟我婆婆没什么关系,我怎么跟她说我一个男同学给她包红包了?”申红蕾说,“收回吧,如果以后钱不够,我会向你借。”
顾明泉愣愣地把钱收了起来,脖子的疼痛让他不由呵了口气,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30、破裂
一大早,申红蕾的公公卢老师起来做饭,然后送两个孙女到夏令营,便赶到医院接替守护了一晚上的人,让她(他)去上班,又等她(他)下班来接替,才又赶回家做午饭,安排两个孙女吃饭,下午送走孙女后又赶到医院顶替。如此循环往复。晚上则由申红蕾和卢发两个人轮流在病床前过夜。
按说,申红蕾的婆婆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妇,应该是四个人来轮流值夜。
但卢发的哥嫂都在改制后卖给港商的私企打工,每个月只有一天休息,请假制度特别苛刻,只要请假一次整个月的奖金就全泡汤了。那天卢发的嫂子拉着申红蕾的手说,让你辛苦了,我们真不好请假,扣钱太狠。说着都要哭起来了。看着比自己大两岁而显然要苍老许多的嫂子,申红蕾心软了,她说没事,我和卢发两个人轮流。卢发的大哥卢森唉声叹气地说,以前都说旧社会的包身工什么的,现在我们的情况可能还更糟,为了那三餐饭,没办法啊。卢森也只比卢发大两岁,看起来却像是老一辈的人,满面苍老憔悴,头发都白了大半。申红蕾觉得自己也很难的,但和他们相比,却不知要好多少倍了。
和婆婆同病房的那个农村来的病人,因为无法续交医疗费,被医院停药了。
那天下午,她家里又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抬了出去。申红蕾看到他们把病人抬上一辆城里已不多见的平板车,然后拉走了。谁都知道,就是拉回去等死。
没钱,看不起病,就只有等死,这就是如今社会穷困者的下场。看着那辆平板车消失在医院外面,申红蕾心中一阵悲悯,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活着,真是不容易。
今天婆婆的脸色看起来好些了。前天中午她突然感觉胸闷,气喘不上来,脸色发紫,全身颤粟,只好送进急救室抢救。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推了出来。申红蕾从外面小摊上买了一点稀饭,喂她吃了几口。王医生带着两个医学院的实习生来查房。几天下来,申红蕾跟医生也混得熟悉了,好像卢发还往他家送了些水果。
王医生说,现在病情基本稳定,安心治疗吧,不可能那么快好起来,凡事都有个过程。在申红蕾听来,这就是正确的废话。
一般这时候公公就会来接替她,她还得回家洗漱一下,在楼下小摊吃个早点,再到单位上班。她跟领导说过了,家里有病人,无法准时上下班。好在她那是旱涝保收的政府机关,平常也没太多的事,不像卢森他们的私人工厂,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为老板创造剩余价值。
申红蕾看了几下时间,公公一直没有出现。这些天他其实也是够累的,每天来来回回,床上一个病人,家里还有两个孙女。他的身体看起来是硬朗,然而到底也是六十几的人了。申红蕾想,他晚点来就晚点来,反正到单位也没什么事,只是昨晚她无数次被惊醒,断断续续的睡得很不好,这时候已经困倦不堪,眼皮都快要睁不开了。晚上轮到卢发了,她就可以在家里好好睡上一觉。
公公来了,走路有些一拐一拐,脸上满是歉意,像是一个迟到的学生。
“你怎么了?”申红蕾发现他的裤管擦破了一点,沾了些灰土。
“骑车摔了一下,有个摩托车太快冲过来,没事,你去吧。”
“摔得要不要紧?”
“摔破点皮,老骨头能有什么事?没事,你去吧。”
申红蕾离开医院回到家里,发现卢发没有去上班,正在书房里收拾着什么。
她懒得理他。从那天开始,他们进入了互不说话的新一轮冷战。即使在他父亲面前,他们也都不想掩饰自己。一般人都能看出他们正处于某种危机状态。早几年,公公还时常会劝解她几句,而婆婆看起来比较偏袒她,总是把儿子一顿臭骂,最后仍然还是要她宽容和包容卢发。这大半年来,公公婆婆不再干预他们的关系,持顺其自然的看破的态度,再也没有公开发表任何言论,这让申红蕾心生感激。
夫妻冷战,要是有双方父母和亲属的介入,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就像以巴争端一样。
申红蕾刷了牙洗了脸,从卫生间出来,看见卢发拉着旅行箱走出书房,不由瞪大了眼睛。看他穿上了宽松休闲的衣裤,表情悠然轻松,像是准备出门度假一样。
卢发拉着旅行箱走到了门边,好像航班就要起飞,他打开门就要往外走。
“哎!”申红蕾忍不住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单位派我出差。”卢发回头说了一声。
“今天你不用到医院吗?晚上轮到你了!”申红蕾大声地说。
“这不用你操心。”卢发说。
“别忘了,那是你妈!”申红蕾狠狠地说。
卢发咧开嘴,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开门走了出去。
申红蕾把门凶猛地摔上,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似乎整幢楼都震动了一下,门框上落下了许多灰尘。她觉得心里有一个什么东西要爆炸了,全身在发抖,像困兽一样焦虑地走了几圈。她觉得这样不行,她得砸碎一点什么,毁灭一点什么,否则她就要疯掉了。
突然她发疯般冲进卧室,从墙壁上摘下她和卢发合影的镜框,往地上狠狠地摔去,嘭的一声,玻璃破碎了,碎片像羽毛散了一地,她从地上捡起相片,唰地撕成两半,然后长舒一气,感觉好了一些。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睡意全消。申红蕾想了想,给卢发单位的领导打了个电话,该领导她还是比较熟悉的,便直接问他怎么派卢发去出差。领导说福州有个培训,可去可不去的,卢发是主动要求去的。申红蕾说,他老妈病重住院,他居然能若无其事地去外地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培训。领导也惊讶了,说卢发从没提起母亲住院的事啊。申红蕾气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这天上午,申红蕾就在家里打开了电脑,想在上面找寻卢发的一些证据。当初买电脑时说是两人共用,其实几乎全是卢发一个人使用。他的邮箱打不开,因为不知密码,他的QQ也打不开,因为也不知密码。申红蕾试图破解密码,用自家的电话号码、女儿的生日还有卢发的手机号码,组成无数组数字,不厌其烦地不怕失败地一次次输入,至少输入了十五次,这才无奈地承认,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两手从键盘上抬起来,她真想一拳把电脑显示屏砸烂了。
申红蕾坐在电脑前发呆,像木头一样久久不动。其间手机响了两次来短信的声音,一个短信是“恭喜你中奖了”,一看就知道是骗局,她没看完就删了,另一个短信是顾明泉来的:“照顾病人是很辛苦的事,希望你自己多保重。”她想回两个字:谢谢,但又想了一下,干脆一个字也不回。她想起上午在医院停车场偶遇顾明泉,他居然掏出钱来要给她,按马铺地面的人情往来,如果他到病床前看望婆婆,是要给红包的,可是他凭什么关系去看婆婆呢?既然没到病床前探望,又凭什么理由要给钱呢?她觉得他歪脖子的样子有些可笑,他的行为也有些莫明其妙。他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大老板洒脱率真的风度。他一直在掩饰什么,他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难道他对我有意思?
申红蕾觉得事情的结症就在这里。他是对我有意思了。这一点再迟钝的女人也能感觉到。但是那“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像他那样事业有成的正处于“花季”的男人,何愁身边没有年轻漂亮的女人呢?我对他来说恐怕连玩弄的价值都不大了,他是怜惜我吗?还是要把我当成所谓的红颜知已?
想不明白,这是一个比较微妙而又深奥无比的问题。
大概11点半的时候,申红蕾突然想起来,没有人到医院接替公公,两个孩子虽说可以相伴走回家,但午饭怎么解决?思想斗争了一分钟,她还是走出家门,开着摩托车来到医院。
走进病房却很意外地发现卢森坐在那里,一问才知道是卢发要他无论如何也要请假,算是顶替他看护几天病中的老妈。
卢森又感叹起请假的经济代价,申红蕾突然觉得,这有什么好叹的?躺在病床上的是你母亲,你就是被扣再多的钱也应该来看护几天,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她没有说话,匆匆离去了。
晚上申红蕾把女儿接回了家。女儿进门看到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一丝疑惑挂上了她的脸。
“没你什么事,你快去洗澡。”申红蕾说。
薇薇像是什么都明白了,沉默着往卫生间走去。
申红蕾拿起扫帚,把玻璃碎片扫进了废纸篓。她想她有必要跟女儿沟通一下了,趁晚上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俩。
女儿洗完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申红蕾接着去洗澡。面对卫生间墙面上的镜子,她几乎不敢细看自己了。用喷头把热水洒到镜子上,镜子变得模糊了,里面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体,像是一个虚无缥渺的梦。看不到皱纹,看不到气色,这样她才有勇气面对镜子。
等她洗好来到女儿房间,发现女儿歪着身子睡着了,睡得很沉。她知道,孩子也挺累的。这年头,似乎没有人不累。谈心谈不成了,她只好回到卧室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