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志南和苏丹红只好停了下来,让她别送了。谭志南看到她家的窗台上有一只缺了个角的碗,里面有一点土,种着一颗蒜头,那蒜头长出一段柔嫩的枝茎,长出了一朵细细的花。他心里蓦地一震,他想,这个多病的女人,原来有一颗热爱美的心,有了这样的心,再困窘的生活也会有希望。他感到惭愧,自己要是处于她那种困境,肯定还不如她。
“你不要送了,快回屋休息吧,好好休息。”苏丹红扶着裴慧洁往回走到那半截腰门前,拍拍她的手,像是给她施了定身术,“好了,多保重,拜拜。”
裴慧洁含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向他们挥动着。
谭志南和苏丹红也向她挥了几下手,赶紧大步向前走去。
坐进车里,他们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有着异口同声似的默契,相视一眼,不由微微一笑。他们没有说话,彼此都在猜测着对方在想什么。
车驶上了江东路,谭志南突然对司机小毛说:“我们就在这里停吧。”
小毛把车停了下来。谭志南说:“下午让你辛苦了,谢谢啊。”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走到另一边为苏丹红打开车门,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走下了车。
“谢谢你啊。”谭志南向小毛挥手告别,看着他的车走了,又回头对苏丹红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好啊,谭大主任愿意请我,我是无限荣幸啊。”苏丹红说。刚才在裴慧洁家里,那种氛围让她有些不适应,变得不会说话,现在离开了那里,她又恢复了原先的话语能力。
面前的九龙大厦二楼新开了一家锦绣一方茶餐厅,可以喝茶也可以吃饭。苏丹红的眼光在空中寻找了一会,指着锦绣一方的广告牌说:“就到这里吧。”
两个人走上了二楼,迎面就是装饰得花里花俏的茶餐厅,谭志南觉得这里适合的是年轻人约会,而像他们这样临界四十的人,似乎不大相称。门口两个迎宾小姐恭敬地向他们鞠躬:“欢迎光临。”苏丹红突然抬起一只手,在他背上像是摸又像是推地那么一下,说:“进去吧。”他就只能走进去了。
大厅里没有多少人,只有角落里分散着几对男女,都是比较年轻的一男一女在喝茶。迎宾小姐把谭志南苏丹红引到了一个座位上,但谭志南觉得不好,自己选定了后面的另一个位置。
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现在才四点,吃饭太早了,先喝茶吧。谭志南就点了一泡68元的铁观音。
茶香弥漫开了,像一股芬芳飘进心里,似乎让人心静了下来,都不想说话了,只是有滋有味地品着茶。
其实短暂的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眼下的氛围有些异乎寻常,两个人的眼光偶尔相接了一下,立即移开,那匆匆一瞥里,有探询,有掩饰,还有一种暧昧。
谭志南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来,他想轻点放,可是越想着轻点,越是碰出了响声,他不好意思地朝苏丹红笑了一下,说:“你知道吗,刚才裴慧洁把我们当成是一对了。”
苏丹红眼珠子转了一下,想起裴慧洁问“你们”的孩子时的那种神态,当时她就觉得怪怪的,现在总算明白过来了。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白了谭志南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万千风情。
谭志南微微笑着,脸上挂满一种自得怡然的表情。
“你好像很得意的。”苏丹红说。
“哦,这你也看得出来?”谭志南说。
苏丹红哼了一声,端起茶杯送到红唇边,轻轻地啜了几口,她的神情好像是说,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
谭志南转头看了看四周,右边不远处也有一对男女,大概三十出头,那男的一直在玩着手机。更远的一对更年轻的男女,隔着桌子把头抵在一起,形成一个拱门似的。
“你夫人在哪上班?”苏丹红突然问。
“你不问还好,一问我就想起来了,要向她请个假。”谭志南掏出手机,快速打了几个字发送出去,“‘晚上不回家吃饭’,这7个字我都打得熟烂了。”
他看着苏丹红,明知故问似的,“你不用请假吧?”
“我跟你请假,我要回家吃饭了。”苏丹红淡淡地说。
“1号,别!”谭志南猛地抓住苏丹红搁在桌上的手,神情显得很紧张,生怕她一下离开似的。
苏丹红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29、落枕
一觉醒来,顾明泉发现脖子不听使唤了,转不动了,一阵剧痛从肩背传来,像浪潮一样一波高过一波。
他坐在床上,两脚踩到了地上,却是无法站立起来。右边的脖胫好像生涩的滑轮,难于转动,疼痛像一把刀子剐着他的肉。
落枕了。心里一下就浮起“落枕”这个久违的名词。小时候顾明泉睡相不好,时常在半夜里踢翻了被子,有时连枕头都不知怎么弄到地上,因此他很小就知道“落枕”这个毛病了,脖子歪歪的不能动,动一下就痛得要死。那时母亲生气地对他说,你就一辈子歪脖子好了。他痛得眼泪都流下来,什么话也不说。母亲只好把他带到哪个怀孕的女人面前,有时是某个亲戚,有时是小学校里的同事,有时是街上的邻居,开头他不懂得这些大肚子女人能对他脖子产生什么影响,只见大肚子女人拿起称杆,或者徒手在他疼痛的脖子上揉搓起来,如果他12岁就揉12下,15岁就揉15下。神奇的是,揉过了之后,脖子上的痛渐渐消失了,小心翼翼地转动一下脖子,居然也能灵活自如了,真是叫人惊喜交加。
可是现在,到哪里去找大肚子女人?哪个陌生的孕妇愿意在他脖子上揉搓39下?
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了。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站起身,到卫生间一趟。
这变成了压倒一切的任务。
这几天显然是太累了,公司的事务和场面上的应酬使他忙得像旋转的陀螺一样,本来定好星期六下午和谭志南申红蕾一起去看望老同学裴慧洁,他临时有急事都去不了。昨天晚上,陪市里来的重要客人喝了不少干红,后来又喝了茶,还喝了一杯蓝山,上床后很长时间无法入睡,索性爬起床,到卫生间放了一浴缸的温泉,随手拿了一本杂志,一边躺在温泉里一边看着书,再度回到床上后,大约过了半小时才徐徐进入睡眠。
谁知道,一起床却是落枕了。
顾明泉无法转动脖子了,颈肩部的肌肉一阵痉挛。弯起手去摸,那里像是结成了硬硬的一块,手按一下,便痛得全身哆嗦。
记忆中少年时代的落枕,并没有这般疼痛,反而是一种有趣的经历,可以让母亲牵着手去见面目不同的孕妇。现在母亲老了,好几年前就行走不便,再也不可能带着他去找孕妇了。
顾明泉咬着牙,两支脚慢慢地用力,终于把身子撑了起来。他发现全身很僵硬,像机器人一样向前移动一步,肩背部位就疼痛地叫唤一声。
好不容易走到了卫生间门前,他想转动一下脖子必须转动整个身体。脖子上的那颗头颅是全身的指挥中枢,可是它显然指挥不了脖子了。
方便之后,顾明泉不得不打电话给司机小毛,让他速到宿舍来一趟。
当小毛看见老板歪着脖子,呲牙咧嘴的一脸痛苦,他不敢发笑,非常关切地询问老板的指示。
“送我到医院,”正处于巨痛中的顾明泉连声音也发抖了。
十几分钟后,从紫荆湖度假村开出的帕萨特驶进了马铺人民医院。事先得到电话通知的李医生在停车场等候,看着顾明泉从车里艰难地走出来,连忙上前搀扶了一下。
但是顾明泉推开了李医生,毕竟这是在公共场所,他需要维护一种形象。这时他深切地感到,人虽然是一种非常顽强的生命,但是疼痛足于损害他的尊严。
他咬着牙站稳了,对李医生笑笑,说:“你看,我这是怎么了?”
“按照中医的说法,落枕是风寒侵袭,经络痹阻不通,或者劳顿扭挫伤及经络,血瘀气滞所造成的。”李医生说。
顾明泉随着李医生走进他的门诊室,看到有几个病人在等着他看病,他还抽空到停车场迎接自己。“你先给他们看吧,”顾明泉忍着痛苦,硬着脖子站在了一边。
李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块膏药,说:“这麝香壮骨膏,先给你贴一下。”他摸了一下顾明泉伤痛的位置,把膏药贴了上去。
一阵微辣的温热的感觉从脖子上传开,顾明泉觉得疼痛的扩张速度一下减缓了,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脖子能动了,伴随的痛苦似乎也轻了一些。
李医生熟门熟路地给病人看着病,龙飞凤舞地在病历上写几行字,把就诊卡还给病人,他们就可以去取药了。几个病人几分钟就看完了,他扭过头来对顾明泉说:“好点了吧?”
“要注意睡姿,避免颈项部着凉受寒,枕头别太高也别太低,平时坐久了,就起身活动活动,可以对脖项部做一些适当的按摩。”李医生说。
顾明泉坐在了凳子上,说:“这些我都知道,先让我不痛了,我明天还要出门办事。”
“到底是大老板,日理万机,要注意劳逸结合啊,这对你的身体也很重要。”
“道理谁都懂,做到就比较难了。”
“你这次也不是太严重,我给你开点芬必得吧,吃点药,再贴几贴麝香壮骨膏,也许很快就会好了。”
李医生给顾明泉开了药,还亲自帮他到药房窗口取了药,还要送他上车。顾明泉让他留步,快回门诊室看病人,自己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停车场走去。
医院的院子里洒满阳光,一辆120急救车呼啸而至,车上抬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危重病人,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黑暗的上午。
顾明泉以一种坚韧的毅力走到了汽车边,汗水都冒出来了。他打开车门,正要坐进车里,突然看见申红蕾从住院楼的楼道口走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只装饭的饭盒。他已经有几天没看见她了,想过给她发个短信问候一下,有几次短信都写了一半还是清除掉了,他觉得她像是在云里雾里,令人捉摸不定。等她走近了,他叫了一声:“红蕾。”脖子咚地痛了一下。
申红蕾扭头看见了顾明泉,有些诧异地愣了一愣。
“你怎么在这里?”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我婆婆在这住院,我去给她买点稀饭。”申红蕾先回答说。
“我,脖子有点扭,来看医生。”顾明泉说。
申红蕾认真看了一下顾明泉,发现他的异样,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
“年纪越大,才越容易扭了。”顾明泉说。他发现申红蕾这几天面容变得憔悴,眼睛里红红的网着血丝,显然是睡眠不足。“你晚上陪你婆婆过夜?”他问。
“是啊,我和我老公轮流,一人一晚上。”
“好媳妇,有孝心。”
“这也是没办法,做人就得这样,孝道是起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