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苏丹红还接到了谭志南的电话,她的心一直处于某种兴奋状态,许多对马铺一中和同学们的记忆都被唤醒了。一个绰号、一次班会、一场球赛,甚至班主任刘锦标的一段话、某个同学的一张纸条、几个同学的一场误会,全都像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放映起来,细碎、跳跃,影像有些模糊了,感觉却还是那么新鲜欲滴。
那天她对谭志南说,我要找个时间去拜访你。她想起来了,在当年所有男同学里,谭志南曾经是她比较欣赏的一个,他的豁达和幽默,甚至他两根手指能打出响亮的声音,都曾经让她很喜欢。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朴素的同学情谊。可是,这几年里,她见到了那么多同学,也时常听到同学提起他,就是很难遇到他,他就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只有一次,在一个什么人的大型酒宴上,他们隔桌而坐,算是一次邂逅,后来这样的机缘再也没有了,就连一次她专门到县委办的拜访也扑了空。
这天是星期六,苏丹红睡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决定今天去拜访谭志南。她喝了一盒牛奶,洗了个澡,把自己打扮清楚了,然后给他打电话。她想如果他同意,就到他家登门拜访,然后中午请他一家人到哪里用餐。
电话拨通了。她愣了一下,谭志南先说话了:“你好,苏同学,今天有什么指示?”
“我哪敢对你发指示啊?你是马铺伟大的人物。”苏丹红笑嘻嘻地说。
“伟大?你这不是骂我吧?”谭志南说,“我前几天才知道,现在‘天才’
都变成骂人的话了,意思是‘天生的蠢才’,你这‘伟大’也很可疑。”
“嘿嘿,你真是‘可爱’啊。”苏丹红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可怜没人爱’。”
谭志南在电话里一声叹息,说:“看来你真是没有同情心。好了,说正经的吧,有什么事吗?我正在忙一个材料。”
苏丹红哦了一声,说:“你在忙啊?我想去拜访你呢,能去吗?”
“这样吧,下午我和明泉、红蕾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看望裴慧洁,你也来吧?我们一起去。”
“裴慧洁怎么啦?”
“也没什么,她不是从小体弱多病吗?这些年一直在家病着,我想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她家看看。”
“好,我也去。”
电话里约定下午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苏丹红放下电话,感觉到心里有一股淡淡的惆怅。
28、暧昧
怎么还没来?谭志南往前方的路张望了一下,都超过10分钟了。早上在办公室加班时,他和顾明泉约定了,明泉两点半从度假村开车过来,他两点四十分下楼,差不多赶上,然后再沿路去接申红蕾和苏丹红。可是现在都快三点了,顾明泉的帕萨特还没有出现一个影子。
谭志南正想给他打个电话,手机却抢先响了起来。一看是申红蕾的号码,看来她也等急了。
“目标即将出现,请耐心等候……”
谭志南话没说完,就被申红蕾打断了。申红蕾说:“我去不了了,你们别等我。”她语速很快,周围有一片嘈杂声。
“怎么了?”谭志南紧张了一下。
“我婆婆突然恶化,要送急救室抢救。”
申红蕾的电话随即断了,看样子那边情况很紧急似的。谭志南收起手机,看到顾明泉的帕萨特无声地出现在前方一米的地方,便大步走过去,正要拉门,车门从里面开了,露出顾明泉司机小毛的笑脸。
“你们顾总呢?”谭志南不由愣了一下。
“他临时有紧急事情,让我送你们去。”小毛说。
谭志南呼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是呼吸。大老板总是很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合上前排的车门,从后排坐进了车。这么一件小事,就有两个人“临阵脱逃”了,也好,还有个苏丹红给我做伴。
小毛递过来一只红包说:“我们顾总说,这个当作同学会的一点心意,送给那位生病的同学。”
谭志南接过红包,并且掂量一下它的份量,笑了笑说:“你们顾总想的真周到,看样子学过‘三个代表’了。现在先往金兰大厦,要接个人。”
车子调了个头,往金兰大厦方向开去。谭志南坐在松软的皮椅上,心想他们两个人不去也好,等下苏丹红上来坐在这里,我们正好可以“促膝谈心”。
金兰大厦一会就到了。谭志南看到柒牌专卖店门口站着一个翘首等待的女人,一身比较休闲的打扮,上身是淡紫色的花边短袖,衣摆在腰带处扎成蝴蝶结,下身是半长的蓝色牛仔裤。他认出这就是老同学苏丹红,现在的影像和记忆中的影像重叠起来,感觉她的形体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气息。
“苏丹红!”谭志南推开车门叫了一声。
苏丹红回过头来,笑咪咪地对谭志南说:“你好,帅哥。”
“你好,美女。”谭志南说着,身子往里移了一下。
苏丹红低头钻进车里。她低头进来的时候,谭志南从她的衣领里看见了她的两只乳房,似乎很有弹性地微微颤动。
“好久不见你啦。”苏丹红刚一坐稳,就直盯着谭志南说。
谭志南呵呵笑着说:“是好久了,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都应该几百秋啦。”
“你这张嘴啊。”苏丹红开心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谭志南告诉司机小毛往马铺林场走。苏丹红看了看车里,说:“就我们两个人吗?”
“我们两个人不好吗?”谭志南故意朝她眨了一下眼。
苏丹红突然沉默了下来。她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她在想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谭志南偷偷用眼睛瞥了她几眼,蓦地想起来,她以前是留长头发的,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曾经也在他的梦里飘过,现在她剪短发了,还染了一些黄色。她的经历,他是听说过一些的,原来以为她会是一副怨气冲天的怨妇形象,谁知道她还是像中学时代那样显得开朗清澈,像是春光明媚里的一支短笛。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谭志南忍不住地说。
苏丹红抬起头莞尔一笑,说:“我听你说呀。”
谭志南看到她的眉梢有淡淡的皱纹,但是她的眉眼之间,还是年轻的,充盈着一种珠圆玉润的灵气。也许正是往事的沧桑,历练出她成熟的魅力。
“以后我叫你1号可以吧?”谭志南说。
“1号?什么意思?”苏丹红眼光亮了一下。
“苏丹红1号啊,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啊。”谭志南模仿着赵本山的神态说,“一种红色的工业合成染色剂,主要用于溶剂、油蜡、汽油的增色和皮鞋、地板的增光。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禁止将它用于食品生产,因为科学家发现,它有可能致癌的特性啊。”
苏丹红笑了起来,说:“你想叫就叫啊,我这苏丹红以前也忘记注册,害得现在全世界人民都可以叫。”
“好,我以后就叫你1号。”谭志南下决心地说。
“不过我这‘1号’可不会致癌,也许还能为人脸上增光呢。”苏丹红说。
汽车来到了马铺林场的大门前,那只剩下一边的铁门锈迹斑斑,像个豁嘴的老人。迎面是一座办公楼,窗户、玻璃破破烂烂,像是挨过飞机轰炸一样。车子慢了下来,谭志南想找个人问问,宿舍楼怎么走,他给裴慧洁打电话时忘记问了。
看不到一个人,谭志南只好叫司机小毛往前面有路的地方开。从右面绕过办公楼,前面又是一块操场似的空地,几棵龙眼树后面有一座二层楼,还有一些散乱的平房,看样子就是宿舍区了。
小毛找了个地方停了车。谭志南和苏丹红走下车来,苏丹红突然说:“来看人,怎么空着手啊?”谭志南一想该带点东西才对,他确实是疏忽了,可是现在也来不及了,他对苏丹红说,有一包红包代表着全班同学的心意要送给裴慧洁。
苏丹红说:“我个人也包一包吧。”谭志南掏出那包红包向苏丹红晃了一下,说:
“不用了啊,这一包已经全代表了。”
裴慧洁告诉过谭志南,她家在那座二层楼右手的那排七间平房的左边第一间。他和苏丹红说话间,已经来到裴慧洁家门前。从那木门和门框来看,这房子有些年头了,不过整个门脸洗得很干净,半截腰门还是新做的。房子是三进式的老旧格局,靠墙有一条直直的通道,前面是客厅,中间是卧室,后面是厨房。
谭志南从半截腰门往里面探了一下头,问:“裴慧洁在吗?”
“在在在,”声音从客厅后面的卧室传出来,隔开客厅和卧室的那张布帘动了一下,探出一颗花白头发的头,接着整个人才走了出来。
猛一照面,谭志南不由有些惊讶。裴慧洁的脸色和体形都像是二十年前一样,就好像一枚铜钱埋进地里,二十年后挖了出来,变旧了一些,生出了许多锈迹。
她的脸还是那样苍白,身子还是那样单薄,她的头发居然白了大半,这就是最显著的变化。她看着谭志南,笑了,像一个慈祥的老奶奶。
“谭志南同学,”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你越来越少年了。”
她的眼光转到苏丹红身上,只是稍加思虑,也叫出了她的名字:“苏丹红同学,来,你们快请进。”她走上前打开了半截腰门。
“打扰你了。”谭志南说着,走进了房间,苏丹红也随后进来。客厅不大,一对木沙发一张茶几,还有几张凳子,这些看来都很陈旧了,但收拾得很整洁,地板的红砖也洗得红彤彤的一尘不染。
“看你说什么呀,老同学,二十年才来一趟。”裴慧洁显得有些激动,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她看一下谭志南,又看一下苏丹红,指着那对木沙发,又搬过来一张凳子,“来来,快请坐。”
苏丹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谭志南则从裴慧洁手里接过凳子,靠墙放下,也坐了下来。
“你的身体看起来还行吧?”谭志南说。
“还行,”裴慧洁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下提起水壶,准备泡茶。苏丹红感觉她的动作有点吃力,就说:“我来吧。”被她微笑谢绝了。她冲下滚烫的水,一边烫洗茶杯一边说,“毕业后就没见过你们了。”
“是啊,我也没见过你,可你还能一下叫出我的名字,真让人感动。”苏丹红说。
“全班56个同学的名字我全能记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一一对上号。”裴慧洁泡出两杯热气腾腾的茶,双手端起第一杯递到苏丹红手上。
谭志南弯腰上前,端起了那杯属于自己的茶。他喝了一口,觉得气味比较涩,自己是多年不喝这种较低价位的茶了,但他还是一口喝完了。
“毕业后,大家就是一人一路,听说你身体不大好,也一直没能来看望你。”
谭志南说。每年年终,他都要随领导到事先安排好的几户人家访贫问苦,等摄像机照过来了,领导像演戏一样拉起对方的手,便一个劲地代表谁谁谁地问好。谭志南觉得他现在其实只能代表自己,“我觉得,你这些年来真是不容易啊。”
裴慧洁像是受到表扬的学生,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说:“大家都不容易。”
“你平常需要吃药吗?”苏丹红问。
“我这心脏病是先天性的,药是离不掉的,还有哮喘,是季节性发作,”裴慧洁语调一转,多了一种感恩的口气,“还好啊,病归病,还能做点家务,还能给人家生儿子。”
谭志南和苏丹红几乎同时哦了一声,这才记起他们还没见到男主人,便问起她的老公。
“他到山上巡护山林了,要明天上午才能回来。我儿子在,我喊他过来。”
裴慧洁说着站起身,掀开布帘往后面喊道,“海胜,海胜,过来一下。”
裴慧洁骄傲地对谭志南和苏丹红说:“我家海胜很乖,也很认真,读6年级了,你看这墙壁上全是他的奖状。”随着她的手势,他们看到三面墙壁上都贴满了奖状,颜色深浅不一,看来是历年来的奖励。
布帘猛地掀开,冲出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看到生人时不由愣了一下,紧急地刹住脚步。
“来,海胜,快叫叔叔,快叫阿姨,”裴慧洁拉住儿子的手说,“他们是妈妈的高中同学。”
海胜低着头叫了一声叔叔和阿姨,声音有些胆怯。
谭志南摸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不错啊,长得很结实。”
“跟他老爸长得一模一样,人家都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裴慧洁说,语气里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自豪。
看着海胜墩实的样子,想象一下他的老爸的模样,谭志南就觉得裴慧洁站起起来最多只到老公的胸前,那厚实的胸脯正好可以成为她的依靠。这也是她的造化了。
“小朋友,长大想干什么呢?”苏丹红拉着海胜的手,像幼儿园阿姨询问小朋友一样。
“来,快告诉阿姨。”裴慧洁说。
“我长大了想当一个宇航员,像杨利伟叔叔一样。”海胜背诵般大声地说。
“好好,不错,有出息,志向远大!”谭志南狠狠地表扬着海胜,表扬得他腼腆地勾下了头。
裴慧洁满意地对儿子说:“去吧,好好做作业。”
小男孩像解放一样,猛一转身就冲开布帘,往里面跑了。
“这孩子怕生,没见过世面。”裴慧洁说着,看了看谭志南,又看了看苏丹红,“你们的孩子呢?”
“我们?”谭志南一下领悟到裴慧洁的话意,看来她把他们误成是一对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挂在了他的嘴边,他朝苏丹红暧昧地眨了一下眼,回答裴慧洁说,“哦,1995年生的,读四年级了。”
苏丹红一时间没有醒悟过来,应和似地点着头。
“书读得好吧?”裴慧洁说。
“还好。”谭志南说。
“我们同学间成了几对?”裴慧洁问。
“一对吧……”苏丹红正想说出这一对的名字,谭志南抢着说了:“一对,就一对。”
裴慧洁点着头,又斟了两杯茶,像是陷在一种回忆中,说:“毕业后我就没跟同学联系了,主要是我这身体不争气,我都很少离开这林场。”
“应该多出来走走,这次的同学会,也是想联络同学的感情,”谭志南说,“平时有事没事的,都可以走动走动,毕竟是同学啊,你说我们班56个同学,这56个就是56个,永远不会再增多了。”
“现在只剩55个了吧,老班长李跃鹏不在了。”裴慧洁说。
“那个路安远也失踪多年了,也许只能算54个。”苏丹红说。
谭志南表情陡然显得凝重起来,说:“这次二十年同学会还有54个同学,再过二十年,再开一次同学会,又要减少几个了,再过二十年,更少了,最后不知是哪个同学活得最长命,那时所有同学都不在了,他想开同学会也开不成了。”
“哎,志南,今天你不要说这么伤感的话啊。”苏丹红抹了一下眼睛说。
“是啊,同学相聚,应该说点高兴的话才对。”裴慧洁说。
谭志南笑了一笑,说:“不好意思啊,是应该说些高兴的话。对了,你身体不大好,同学会那天我让顾明泉那边派个车来接你吧?”
“这个不用啊,我牵手的(爱人)说了,那天他要开摩托车送我去。”裴慧洁说,“他也去,可以吧?”
“当然可以,非常欢迎。”谭志南说。
裴慧洁掩着嘴打了个呵欠,她的兴致看起来还很高,但她脸上已出现了倦容,也许她很少像下午这样坐了这么久并说了这么多话。
“我可能有很多同学都认不出了。”她带着一声轻轻的叹息说。
“人家几千年的东西,考古一下都能考出来,只要同学的名字还记得,仔细辨认一下还是可以认出来的。”苏丹红说。
谭志南觉得也差不多应该告辞了,就向苏丹红使个眼色,对裴慧洁说:“今天我们也算是代表同学们来看望你的,希望你养好身体,同学会上我们再好好聊吧。”他站起身,想模仿领导握一下对方的手,然而手却是伸进口袋里,掏出那只红包塞到了她的手里,“这是同学会的一点意思,你自己买点东西吧。”
“哎,这,这怎么行?”裴慧洁连忙把红包推回谭志南手里,“你们还能记得我这个同学,我就很高兴,怎么还能……”
“正因为是同学,你一定要收下。”谭志南把红包再次推到她的手里,并用一只手压住,“你要是不收下,你就不把我们当同学了。”
“这,这……”裴慧洁笑了一下,只好无奈地收了下来,“同学还这么……”
谭志南挥了一下手说:“再见了。”苏丹红也说:“拜拜。”
裴慧洁擦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们推开半截腰门走了出去,突然说:“晚上在这吃饭好吗?”
“不用了,”谭志南回过头说,“我们晚上还有事。”
裴慧洁也走了出来,眼睛不停地闪着,说:“你们也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