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洁丽像抚摸孩子一样摸了一下程卫东的脸,说:“这邀请函都写了,以同学的名义,邀请马铺一中85届文科班全体同学,你也是同学之一,你可以去呀。”
“我……”程卫东把脸都憋红了,“我不想去!”
汪洁丽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值得怀疑,他的内心有些阴暗,一会儿说想去,一会儿又说不去。她的眼光变得很犀利地盯着他问:“是不是我说了,你才不想去的?”
“不是,我一开始就不想去……”
“撒谎!”
汪洁丽一根手指头往程卫东鼻梁前一戮,那尖厉的一声斥责令他不寒而粟,像法庭上的法官嘭地猛拍惊堂木。
有两个顾客前后脚走进店里,这在某种意义上拯救了程卫东。“你们要买什么?”他连忙脱身上前迎客。
一个男人为什么想的不敢说,说的不是所想的?汪洁丽觉得这就是男人的不诚实,一个不诚实的男人,他什么坏事干不出来呢?她是绝对不允许程卫东不诚实的,这是个原则问题,就像基本国策一样不能动摇。他必须无条件地对她忠心耿耿,想当初他只不过是个开小店的个体户,自己下嫁给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依然是个开小店的个体户,而自己大小也是马铺地面上有身份有地位的妇女干部,多少在家里虐待、欺负老婆的男人,都挨过我的批评教育,大多也弃恶从善改邪归正了。假如我连他也控制不了,我这辈子不是太失败了吗?
那两个顾客走了。程卫东迟疑了一下,好像是在想要不要回到汪洁丽面前接受批评,他的脚步显得犹豫不决。
“程卫东,你给我过来!”汪洁丽喊了一声。
程卫东低着头走了过来。
“程卫东,我告诉你,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不高兴!”汪洁丽严肃地说,脸绷紧得就要绽开似的,“你给我好好反省,该怎么做一个诚实的人,怎么做到言行一致。”
“好好,我反省,我写检讨。”程卫东顺水推舟地点了两下头。
这时又一个顾客进门了,汪洁丽认出那是老同学陈炳星,她不想跟他搭话,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心里继续想着怎么好好统一程卫东的思想。
“你要买什么?”程卫东迎上前去,也认出是老同学,“是你啊,好久不见。”
陈炳星灰头土脸的,只是咧了一下嘴。他走到成人用品专柜前,看了看玻璃柜里的药,又看了看程卫东的脸,欲言又止,表情显得非常尴尬。
“你需要什么?”程卫东问。
“我……有没有什么消炎药?”陈炳星吞了一口水,压低声音说,“我、我一个朋友下面,小便的地方,红肿了,会流脓……”这两天对陈炳星来说是不堪回首的,昨天嫖娼被当场逮住,罚款五千元,今天上午睡到九点就醒了,起床小便,一下就觉得不对劲了,那地方又红又肿,一阵阵刺痛。
程卫东从柜里拿出一盒药。
陈炳星看了一下上面的说明,说:“有用吗?”
“这个是外用的,再内服消炎片,应该管用。”程卫东说。
陈炳星把药收进口袋里,交了钱,就神色慌张做贼般走了。
这种药每天都有人来买,尽管陈炳星是老同学,程卫东也不会多问的,甚至也不去猜想。他转身向汪洁丽那边走去,态度显得很端正的。但是汪洁丽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走开点。这时候她突然不想理他,觉得他太不像个男人了。
汪洁丽想起前天到“白宫”拜访林常委,人家那眼色,一看就非常男人。那天晚上,他们先是面对面坐着,林常委亲自给她泡茶,林常委说我们福州人不这样泡茶的,一般就泡一大杯,从早喝到晚,就来你们马铺才学会泡茶。林常委说着就坐到了她的身边,她听到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喘息,那是男人在特定时刻的呼吸,她心里却是十分镇静。林常委说,小汪其实你看起来,顶多也就三十五。林常委说着,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鼻子在她耳朵边像狗鼻子一样抽了一下。林常委说,小汪……他的声音发抖了,突然就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这是她意料中的事情,她没有推卸,甚至有点迎合地和他拥抱在一起。他的嘴凑了上来,手在她身上游走。她身体内的欲望一下被调动起来,一股热血在全身四处奔涌。小汪……林常委的手伸进了她的胸脯,并迅速向下包抄直捣。不!突然她猛地抓住林常委的手,脸带羞色地说,今天不行,我来月经了。她发现林常委整个人一下蔫了下来。她只是略施小技,轻轻一句话,就把一个欲火中烧的男人制服了。那时她对自己也突然间感到非常敬佩。
其实汪洁丽是太明白男人的心了,你要是一下子就把自己给了他,他就会渐渐看轻你,不为你办事,她要让他为自己办好事了,再把自己给他。她得吊吊他的胃口。女人啊,就是要对男人狠一点!
27、怀旧
“嗨!哇噻!”刚一打开信封,苏丹红就挥着拳头往上跳了起来。她忘情的欢呼,让办公室的其他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对她瞠目相待。她吐了一下舌头,说:“不好意系(思)。”
这大半年来,苏丹红的行为语气、表情动作越来越孩子化和戏剧化的时尚,大家都说她上网上多了,看电视看多了,像超级女声那样的节目,她居然迷得走火入魔,丢下大单的业务不做,坐飞机跑到长沙,就想看一眼她最崇拜的周笔畅,结果只看到一堆人推来搡去。但她回来后还是兴高采烈的,她说笔畅走过的那条街她也走过了一趟,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信封里是一张同学会邀请函。
二十年后的聚会——写得多酷啊,多煽情啊,多有感染力啊。“当年我们唱着一支歌: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苏丹红心里比收到美国白宫的晚宴邀请还要高兴、激动。二十年了,从1985年到2005年,这二十年正是每个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二十年,大家是怎么过来的,每个人都经历了怎样的挫折和幻灭,又有谁能够实现心中的理想?每个同学要是能够聚在一起畅所欲言,这是多好的事情啊。二十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同学也一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间改变着世界和我们,唯一不变的是同学情谊。”我靠,这说得多经典啊。
苏丹红读着同学会邀请函,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心潮澎湃。
二十年前,她刚刚二十岁,不,十九岁——那正是人生中最难忘的青春岁月,她在班级里以开朗、人缘好而让所有男同学女同学心生好感。她不是“三大美女”,不像她们那样常常摆出高傲的姿态,又累又让人不敢接近,她很随和,很友善,跟女同学能勾肩搭背,跟男同学也能说说笑笑。那一年班级参加全校的五四歌咏比赛,唱的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几个男同学和女同学因为不喜欢文娱委员赖莉莉,进而外行冒充内行地对她的指挥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她气得耍起小姐脾气,甩手罢工了,班主任刘锦标只好推出团支书申红蕾,可她僵硬的手势一下让人笑了起来,大家说那不是指挥,那是食堂大师傅挥着勺子吆喝,说得连申红蕾也忍不住咯咯直笑。就在这时候,苏丹红毛遂自荐,在同学们惊讶和怀疑的眼光中,舒缓地抬起修长的手臂,全场就肃然无声了,突然,一个示意性的动作,音乐响起,歌声像河水一样从同学们的嘴里流淌出来: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苏丹红身子微微前倾,动作幅度随着歌曲节奏时大时小,最后身子向上一提,两只修长的手臂在空中一抖,一个收式,乐声戛然而止。
啊,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自豪的举起杯,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二十一世纪的新一辈!
八十年代,转眼已经是上个世纪的陈年旧梦,令人恍若隔世。在这过去的二十年里,苏丹红至少有十五六年的时间很少和同学联系,也很少有同学找她,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好像生活中不曾有过那些同学似的,大家同在马铺小城,可她就像被遗忘了,这也曾令她心生困惑。原来我的人缘还是很好的,怎么大家就渐渐不与我来往了?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都在为了生活而奔忙,没日没夜地养家糊口,马不停蹄地打拼奋斗,谁还有暇顾及他人?就比如自己,她也不可能专门抽出一个时间去看望、拜访哪个关系逐渐疏远的同学。如果说自己做错了什么,那就是自己不再主动地与人联系了。
同学关系也是需要经营的,如果无人主动,这关系就注定要荒芜一片,杂草丛生。
那时她嫁入豪门,老公马家杰是马铺当时第一号富翁“马大脚”的小儿子。从某种习俗上来说,她的身份也使得她不便和同学们主动联系。
“马大脚”是马铺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之一,他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从监狱里回到家徒四壁的家里,一家老少衣食无着,他只好开始贩运水产讨生活。
“马大脚”发迹的传奇,某种意义上是马铺二十年历史的一个缩影。短短几年,他就拥有了一支二十几部大货车的车队,其家族经营的水产品垄断了整个马铺市场,并开始涉足房地产、制造业和娱乐业,大把大把地掷钱,又大把大把地贷款。
“马大脚”成为马铺首富之后,一度官至马铺政协副主席,可惜他的四个儿子吃喝嫖赌,挥金如土,全是浪荡公子。苏丹红嫁给马家杰没几天,就看出了他隐藏几个月的本来面目。在那一百天左右的时间里,他对她殷勤有加,怜香惜玉,花言巧语而又山盟海誓,变成了她唯一的爱情记忆。风光十足的连书记县长都来捧场的豪华婚礼刚刚结束,她还沉浸在幸福的回味中,他就开始夜不归宿,挟妓冶游,聚众豪赌。她先是摔了遥控器,接着摔了电话机、仿古瓷瓶、手机,甚至把电视机都推倒在地,好像一滴水掉进河里,没有任何作用。马家杰对她说,我是你可以管的人吗?你要么给我乖乖做贵妇人,要么给我滚蛋!很多个夜晚,苏丹红独守空房,以泪洗面,心中的痛苦和悲伤不知向谁诉说。亲朋好友都羡慕她嫁入豪门,这一辈子有了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她在大家面前也只能装出一种很幸福的样子。
到了上世纪末,马铺民间一度盛传大地震的谣言,“马大脚”家族开始出现了衰败的迹象,其大儿子因债务纠纷被人雇凶打死,二儿子的公司被人举报逃税漏税,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潭。那时苏丹红和马家杰已做了多年有名无实的夫妻,她一直没有生育,这也成为马家对她冷嘲热讽的最大理由,马家杰在外面公然包了一个二奶,那外地来的妙龄女子为马家生了个儿子,“马大脚”通过关系为他落了户口,取得合法身份。这时,苏丹红对马家彻底绝望了,觉得自己应该结束这种耻辱的生活,否则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即使锦衣华食又有什么意义?她才三十几岁,后面还有一半的人生,她得有一种新的生活。向法院提出离婚诉讼后,“马大脚”叫人找到了苏丹红,让她撤诉,同意她和马家杰协议离婚,并给她一套三居室和三十万元现金。迫于压力,她只好按“马大脚”说的去做。离婚不久,马家颓败的速度加快了,某一天“马大脚”在训斥儿子时过于激动,引发心肌梗塞,倒地身亡。马铺一代袅雄就这样窝囊地一命呜呼。虽然“马大脚”的葬礼非常排场,但所有马铺人都预见到了马家的衰败,果然——“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不出两个月,马家二儿子就被抓进了监狱,三儿子全家在某个深夜仓皇离开马铺,不知去向,小儿子和他的二奶母子也从马铺蒸发了,“马大脚”家族的声名和财富烟消云散,从此变成马铺人感叹的话题与闲聊的谈资,这应该就是上个世纪末马铺的一场大“地震”,在马铺这个闽南小城留下许多可供谈论的故事。
作为马家小媳妇的苏丹红,因为她的深居简出,很少被人当作谈论话题,甚至很早就被人淡忘了。马家杰二奶的活跃形象,很大程度上已经取代了那个“马家小媳妇”的位置。“马大脚”葬礼那些天,苏丹红正用着马家给的精神赔偿金在云南丽江走古城、登雪山,借以排遣心中的苦闷,她从母亲的电话里获得“马大脚”的死讯,她没有表示什么,更没有改变行程。从法律上来说,她跟“马大脚”不存在任何关系了,没义务为他披麻带孝。所以她继续旅游散心。
跨入新的世纪之后,马铺人经历了短暂的兴奋和欢庆,发现这所谓的“新世纪”不过是一种纪元的命名,星星还是那个星星,马铺还是那个马铺,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然而对苏丹红来说,新世纪却是意味着全新的开始。她成功地转换了角色,从吞声忍气的马家小媳妇变成了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尤其成功的是让人们逐渐忘却了她从前的成份,她调整了心态,像是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自信、亲和,时常开怀大笑,跑业务时该努力就努力,不想跑时就旅行、上网、泡吧、蹦迪,让自己的每一天都充满欢乐和色彩。她今天在墙上贴一张纸条:
把爱情视为生活奢侈品,有最好,没有也能活。后天又贴一条:自己开车,车子比男人好的地方是:它不会自己跑掉——当然它可能被偷,但你可以买保险,男人则不能买保险。大后天又贴一条: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重要到需要你过了半夜12点还苦想不睡。不到半年,家里的墙壁上就贴满了她从网络、短信和报刊上抄来的各式各样的爱情箴言和生活定律,花花绿绿的纸条变成了一种有趣的装饰。
出道几年,苏丹红就成为全公司业绩最好的保险业务员,在马铺保险业界成了一张王牌。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申红蕾,感觉特别亲切。
这次偶然的相遇成为她和老同学们恢复往来的开始。她到董玉秀的小吃店吃早餐,到卓萍的水仙茶店买茶叶,到王永泽的通讯器材店换手机,到曹文道的摄影楼拍艺术照,到顾明泉的度假村请客,到程卫东的药店买感冒药和进补的四物八珍或洋参鹿茸,到陈炳星的七匹马大排档吃晚饭,到焦飞天的印刷公司打印名片和宣传册子,到温宝玉的精品屋买点小饰品,有时还雇用李建国开车送她到哪里去跑业务或探亲访友。同学间有了走动,生活也多了一项内容,她并不功利,从不主动向他们推销险种,可是,却常常有些同学的亲友、同事或者邻居向她谘询相关的业务,无意中往往就能做成许多单。她发现,一个人的人气和人脉关系,其实很重要。
所以,当她接到同学会邀请函时,感到特别高兴和激动。
在每个人的生活圈里,同学都是一个巨大的资源库,一个丰富的信息中心。
虽然同学们分散在马铺的各个层面,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岗位,如果聚集起来就能辐射出无穷的能量。就像一个城市的神经末梢,“同学”总是能够很敏感地感受到城市的颤动。苏丹红觉得她要是一个作家,她就要好好写一本关于“同学”
的长篇小说,“同学”是什么呢?“同学”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是有数的,只会减少不会增多,“同学”是一群性格各异的人,一起走过一段共同的岁月,然后又各奔前程,也许彼此之间有交叉、有矛盾、有冲突,但最后还能以“同学”的名义坐在一起。“同学”就是亲历一个地方的历史变迁的有代表意义的一个群体,“同学”往往见证着一个地方的一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