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请客
罗汉城在廖强生家看到了同学会邀请函,大叫了起来:“我怎么没有?”他觉得像是被人遗忘了,显得很急躁。
“怎么没寄给我?我都没收到啊。”罗汉城大声地说。
“可能把你地址写错了,前天申红蕾还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收到。”廖强生说。
罗汉城掏出手机,看着邀请函上谭志南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突然想到自己的手机是漫游的,便挂断,操起廖强生家的电话。
“喂,”刚拨通,他就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喂,谭志南啊,我是罗汉城啊,同学会邀请函我怎么没有?”
谭志南在电话里告诉他,寄给他的地址写错了,被邮政局退回来了。谭志南问他正确地址,说马上再寄一次。他说不用麻烦了,他过会儿有空直接上门去取。
罗汉城提着他那只锷鱼牌黑包,走了两家租车行,看到只剩下奥拓、羚羊一类的车,又走了一家,才租到一辆广本。他就开着广本来到了马铺政府大院。
自从他骑着摩托车从马铺政府大院出走之后,他就发誓,下次再来这里,一定要开着轿车。
罗汉城开着车在大院里绕了一圈,好像是寻找停车位一样,有许多空出的位置总是令他不满意,于是他就摇下车窗,很有耐心地继续寻找。又绕了一圈,县委办公楼前原来停了几部车,现在开走了三部,空出了一块很大的地盘,罗汉城终于可以把他的广本很显眼地摆在这里了。
他打开车门,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手上提着鼓鼓的包,眼睛向四周围迅速地扫了一圈,偏着头向办公楼里走去。
这里是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每次回来心里都有些说不清的感慨。还是那些办公室,有的牌子换了,里面也多了电脑之类的现代化用品,有的面孔也变得陌生了,但那种庞大机关的氛围却是一点也没有变,就像食堂的气味一样,永远也不会变的。
罗汉城走到了三楼谭志南的办公室门前,叫了一声:“谭志南!”
“你好。”谭志南比起手一只手,起身迎接,“罗老板,发了啊?”
罗汉城微微笑着,有些得意地说:“还行吧。”
谭志南从桌上拿起一封信,交给了罗汉城。他看到上面贴着退回的纸条,自己的地址写成老房子那边,说:“我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啊,你们把地址弄错了,你没我厦门公司的地址吗?”
“谁说你最近一直在马铺的,我就往这个旧地址寄了。”谭志南说。
“我一年也就在马铺一两个月,大部份还是在厦门、广州几个地方跑来跑去。”罗汉城说,他喜欢把自己说成空中飞人似的,好像全中国满世界地跑着,是一大忙人,这年头似乎越忙就会让人感觉越有出息一样。
“对了,这同学会怎么事先没跟我通通气?”罗汉城接着说,“让我也参与一下。”
“同学会就是要每个同学都参与啊,开头有些事我们几个议了一下,算是筹备,接下来还有许多事,你要支持啊。”
“这还用说,同学会嘛,人人有责。我出纪念品。那天我好像跟李金河就说过了,这同学会二十年才一次,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罗汉城说得激动,手势丰富而热烈,“走呀,现在我带你到顾明泉那度假村,晚上我请你。”
“我走不开啊,等下吃过晚饭,县委中心组七点就要开始学习,我要做记录。”谭志南说。
“学什么?还不是形式主义。”罗汉城撇了撇嘴说。
“是形式,可我得做啊。”谭志南笑笑说。
罗汉城离开了谭志南办公室,闲庭信步地走到他的广本车前。这时,机关下班了,许多人从办公楼里被吐了出来。罗汉城坐在车里,胳膊肘靠着摇下一大半的车窗,眼光张望着,好像在等一个重要的客人。
走过来的人有的认识罗汉城,看到他坐在车里,不免有些惊讶,就跟他打招呼,说大老板发财啊,或者说最近混得很好啊。罗汉城一律报以友好的微笑,谦逊地说,就那样啊,嘿嘿,还好啦。有的关系原来还不错,罗汉城就盛情邀请他们到厦门时一定要找他玩,并且说定个时间,在马铺请他们吃饭。
等到政府大院基本清静下来了,罗汉城才开动车,缓缓地离开。
把广本还给了租车行,天空清亮一片。刚下班的家庭主妇赶着回家煮饭,许多男人换上了短裤、跑鞋,提着各种用过的塑料桶,往水尖山走去。据说,最近马铺新好男人的标志就是,一下班就步行到水尖山中麓,在那提两桶天然山泉水回家饮用,一者健身,二者提水。据说那水要比市面上卖的矿泉水要好得多。罗汉城不想回家,也不想成为新好男人,他不知往哪里去。
他拐进一间休闲小站,要了一杯橙汁,喝了几口突然想到,叫李金河出来喝两杯好了。他是两三年前在一次酒宴上和这位老同学邂逅的。那天晚上他从厦门回来请经济局邱局长吃饭,包房里有了两个作陪的朋友还有三个三陪小姐,酒刚喝了一圈,邱局长接到一个电话,从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他和对方关系很铁,邱局长说过来喝两杯吧,介绍你认识一个老板。收起手机,邱局长告诉罗汉城,这是他一个好朋友,别小看他,人家有“天线”可以通到省里。几分钟后,这位有“天线”的朋友出现在包房里,五短身材,目光炯炯有神,罗汉城愣了一下,这不就是他的老同学李金河吗?他立即中弹似地大叫一声:李金河!李金河也认出了罗汉城,两个人阔别重逢,兴奋得不得了。那天晚上,罗汉城差不多喝醉了,李金河也满脸通红,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李金河说,今后有有有事尽管找找找我。
罗汉城也拍着胸铺说,我上面也有人,我前天才跟王厅长喝过酒。李金河说,我我我俩是同同同学,能做到的我我我我一定帮你。罗汉城说,感谢了,市里的巴市长认识吧,我跟他也很熟悉。事后罗汉城认真调查了解一下,原来李金河真有一个堂哥在省委组织部当副部长,难怪马铺官场许多人把他尊为座上客。相比之下,自己所说的王厅长巴市长张处长之类的,则是掺杂了很大的水份,大多只是一面之交,人家可能转身就忘记了自己,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十分执着地把他们当作好朋友。后来又和李金河见过几次面喝过几次酒,在他面前,罗汉城突然觉得人家是真货,而自己是赝品,不过这种感觉一闪而过,他随即就吹起赵部长钱常委孙副市长之类的,偶尔还能穿插几个领导的细节和段子,让李金河引为知音。
有一天,他在李金河家附近碰到了他。李金河热情地把罗汉城拉到家里泡茶,他家是一套八十年代的二居室,家具家电都是新的,在他们泡茶的时候,就有一个县里的局长提着大包礼品上门来。罗汉城随即告辞,走到外面,看见楼道的墙上贴满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有“专治性病”的,有“管道疏通”的,他突然觉得那“管道疏通”其实应该改为“官道疏通”,然后在下面写上李金河的联系电话。
拨通了李金河的手机,却没人接听。罗汉城估计他没带着手机,或者现场太吵,他没听到响声。等他看到未接号码,应该会回拨过来。但罗汉城等不及了,又重拨一遍。这下李金河立即接起了电话。
“过来吃饭吧,老同学,我请你。”罗汉城说。
“还是我请你。”李金河说。
“谁请还不是一样?快过来吧。”罗汉城说。
“让你请过几次了,这次算我请。”李金河说。
两人会面后,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普金酒店去。罗汉城说,我车放在厦门,这次没开回来。李金河说,坐三轮方便。罗汉城是坚决不坐三轮车的,宁愿走路。
他说现在马铺人流行爬水尖山,我们走走路也好。两个人来到了普金酒店,一进门就问你们老板呢?老板从内室走出来,见是两个气度不凡的熟客,连忙满脸堆笑地敬上香烟。
罗汉城定了个中号包房,李金河点了该店的几个招牌菜,随手一比说,给我们安排两个小妹来。
两个人在包房里坐了下来,李金河就说起前几天到过顾明泉的度假村,他说明泉很客气热情的,那天他被灌得“六脚”(醉)了。他接着说,他对同学会提了几个建议,明泉说很好的,可以采纳。说起同学会,罗汉城也来了兴趣,他说这是二十年同学会,无论如何要隆重,要热烈,要大气,要让人终身难忘,二十年了多不容易啊。
第一道菜上来了,啤酒也上来了,两个人就开始喝酒。老板安排了两个陪酒小姐进来,姿色一般,罗汉城问她们能喝酒吗,她们都点了点头,就把她们留了下来。现在喝酒,要是没有小姐倒酒,同时帮忙喝几杯,往往会显得没有气氛,让人提不起酒兴。
两个人一来就连干三杯,两个小姐一人开酒一人倒酒,手脚麻利配合默契,嘴里还起哄着,大哥真是豪爽啊,再来再来。再来就再来,又三杯下肚,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像是一片水波荡漾了。吃菜吃菜,那两个小姐各自为他们挟了一碗菜,有的还直接送进嘴里,像是哄小孩子吃一样。
李金河是好酒量,但几杯下肚就会满脸发红,连眼睛里也闪耀着酒精的金光。
他突然郑重其事地把手搭在罗汉城肩膀上,说:“老同学,你有什么事找我,我一定帮忙。你应该知道吧,我们同学黄进步、侯明敏还有王永泽,能当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就是我帮他们拉的关系。我做人就是这样,能帮得到的一定帮。
这个我可不骗你,你问问他们就明白了。”
“不用问,我相信。”罗汉城点着头说,“谁不知道你的能耐啊。”
“你要是有兴趣,我把你介绍给卢主任、王主席,再帮你美言几句,后面的事你自己打理一下,包准你当上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李金河像个称职的媒婆,很骄傲地说。
“谢谢你了,市里的人大主任韩什么林,我也很熟悉啊,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人比较低调,不大喜欢这些。”罗汉城认真地说。
“嘿嘿,有人爱烫的,有人爱冻的,黄进步就很喜欢宣传自己。”
“前些天我在市里和林副市长喝酒时,你应该认识他吧,他原来在马铺当过书记,以前他都是喝白酒的,一般是喝茅台五粮液,现在他改喝洋葱干红了,说是能降血压血脂什么的。”罗汉城说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这边有他的手机,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不要了吧,我跟他不熟。”李金河诚实地说。
罗汉城收起手机,叫两个小姐向李金河敬酒,他说这位大哥不是一般人,你们要让他喝好了。李金河直摆手说,不喝了不喝了。他说,叫黄进步过来凑凑热闹吧。罗汉城对黄进步不大喜欢,但也不反对叫他来,一般的酒局总是二三人开始繁衍,最后繁衍到七八人甚至十来人。对李金河来说,叫黄进步来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就是让他买单。
于是李金河就打黄进步的手机,居然不在服务区,打他家电话,没人接。李金河有些急了,要是黄进步找不到,晚上就要他买单了,刚才他明确告诉过罗汉城,晚上让他来请,他是不能食言的。
“来来来,黄进步找不到,我们喝我们的。”罗汉城大着舌头说,“其实人大代表也没什么,跟副科级正处级一样,统统是垃圾,垃圾。”他发现一个小姐看着他笑了,就把她搂在怀里,“你觉得好笑吗?我说话的样子很好笑?呵呵,我告诉你,副科级算什么东东?”
“副科级是什么呀?”小姐不解地问。
“正处级都不算什么东东,副科级还能算什么?”罗汉城说。
两个小姐交流一下眼色,用她们的方言说了几句话,她们以为罗汉城说的处女(正处)和非处女(副处)的话题,他怀里的小姐不屑地撇了撇嘴说:“哼,你们男人,还不都是崇拜处女?”
李金河锲而不舍打通了黄进步的手机,可是电话信号很不好,声音听起来支离破碎的。黄进步说他在外地,李金河说你不是要请我吗?晚上请我好了。他一边说着电话一边走到门外,信号好了一些,他听到黄进步说在外地怎么请客,他就笑了起来,说我现在普金酒店吃饭,晚上就签你的单好了。黄进步骂了一句,好像是同意了。李金河说,别那么小气啊,连小费最多也就四百块,你等下给老板打电话说一声啊。收起手机,李金河晃着肩膀又走回包房。晚上有人买单,可以放心地大喝一场了。
一进包房就看到罗汉城把一个小姐按在沙发上,好像在进行一场相扑比赛,李金河笑呵呵地说:“赶上现场直播啦。”
26、审讯
汪洁丽和程卫东的同学会邀请函都是寄到卫东药店来的。程卫东把写着自己名字的那封拆开看了,另一封他没必要拆,也不敢拆,他觉得他们是一对夫妻,只要寄来一封也就行了。
二十年后的聚会?大家同学一场,能在一起聚聚也真是不错。可是程卫东觉得有些遗憾,自己肯定去不成,这店里怎么走得了人?按照汪洁丽的规定,他一年只有两天休假,一天是正月初一,另一天是正月初二,即使是生病也得在店里硬撑着,汪洁丽的说法是,开药店的就是要给人永远健康的感觉,你要是一生病就关门,人家就会说你卖的药怎么治不了自己的病?程卫东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逻辑,也懒得和她争辩。刚结婚时,程卫东有时还会和她犟嘴一下,往往是他刚一还嘴,她立即勃然大怒,双眉直竖,冲到他面前又是推搡又是哭泣,一副要死给他埋的泼皮无赖的样子。这个时候,程卫东要是还不点头哈腰陪笑脸,还不极力安抚她,她干脆就披头散发,瘫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那时还跟父母亲住在一起,一下就引得父母亲纷纷过来说他的不是。几个回合下来,程卫东心里也发憷了,处处忍让她,处处迁就她,慢慢也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这种习惯其实也就是一种无奈、一种怯弱和一种适应。当习惯成为习惯之后,他就觉得人家永远是对的,永远是有道理的,而自己则变得心虚、理亏。
汪洁丽下班后来到药店,发现程卫东的行状和神色都比较正常,就在门边的茶几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程卫东在货柜上把几盒药摆正了,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双手递上一封信。
马铺县卫东药店汪洁丽同学收一看到这信封上面写的,汪洁丽就有些不高兴,我明明是有单位的,怎么把我写成卫东药店?她撕开一看,原来是同学会邀请函,二十年后的聚会?谁写得这般文绉绉的?不就是个开会通知吗?
她快速浏览了一遍,抬起头问程卫东:“你也收到了吧?”
“听说每个同学都寄了。”程卫东说。
“我去参加,顺便代表你。”汪洁丽说。
这时有顾客进店,程卫东迎上前去。汪洁丽又把邀请函看了一遍,这回像是阅读文件一样,逐字逐句地读。她想,这三个联系人一定就是出面操办同学会的人,他们都是混得比较风光的同学,正好可以借助同学会炫耀一下吧。以后有条件的话,我也出面来搞一回。
程卫东给顾客拿了药,又走了过来。每天汪洁丽来到店里,他要是不忙,就要走到跟前来,随时听候调遣似的。
“这同学会……”程卫东说。
“你就不要去了。”汪洁丽打断他说,“我们家有个代表就行了。”
“我没说要去,我是说这同学也都二十年了……”
“是二十年了,你以为还是小年轻啊?这就叫作岁月不饶人。”汪洁丽眼光在程卫东脸上逗留了一下,变了个语调问,“你想去吗?”
“我……”
“想,还是不想?”
“想是想……”
“你真想去?”汪洁丽的声音突然尖了起来。
“我想……”
汪洁丽霍地站起身,把邀请函掷在地上,生气地说:“你想去,你就去吧!
我不去了,你代表我去!”
“我没说我要去啊……”程卫东紧张地说。
“别瞒我了,你很想去,是吧?”汪洁丽冷笑一声,好像识破了他的阴谋诡计,语调古怪地降了下来,“你当然可以去呀,你可以去会会当年的女同学,重温几下旧梦。”
“我……”程卫东摇了一下头,憋不出话来,满脸是受到冤屈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