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阎顺利
阎顺利回家吃晚饭,看到大双和小双头碰头挤在灯光下面,一起拿着一张纸在读,因为一些字不认识,读得磕磕巴巴的。这对孪生姐弟抬头看见父亲,笑呵呵地说:“老爸,你也有同学啊?”
这话什么意思?阎顺利有些不解,从他们手上提起那张打印纸,一看,这不是寄给自己的同学会邀请函吗?“二十年后的聚会”。地上还掉着一只信封,看来是上午寄到的,被这两个小家伙好奇地撕开了。
“老爸,你也有同学啊?”大双小双又问。
“我怎么没有同学?我的同学比你们多了。”阎顺利大声地说。他终于明白小家伙的意思了,他们从小看到父亲在踩三轮,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踩三轮的,一辈子都踩三轮,好像从没上过学,哪里来的同学?“我的同学有考上北京大学的,有当大官的,有做大生意的,还有出国了,我的同学多着呢。”他有些骄傲地挥着手说。
“老爸,怎么就你踩三轮啊?”小双瞪着困惑的眼睛问。
“我、我踩三轮怎么了?”阎顺利也瞪起了眼睛。
“你怎么不去当官?不去做生意?”大双说。
“要是我不踩三轮,你们有饭吃吗?你们喝西北风去!”阎顺利有些生气了,喷着口沫说。
大双小双很少看见父亲这样大声嚷嚷,不由吐了一下舌头,小双说:“我是说你的同学怎么那么厉害,有考上北京大学的,有当官的……”
“你老爸不厉害吗?你老爸要是不厉害,能生你们双胞胎?”阎顺利嘿嘿笑了两声,显出一副十分了得的样子,“你老爸五六十个同学中,就你老爸生了双胞胎,你们知不知道?大家都说你老爸是最厉害的!你们不觉得老爸是最厉害的吗?”
“老爸厉害,厉害!”大双小双竖起了大拇指。
阎顺利三下两下吃完饭,又跑到大哥阎顺德家。他该给母亲的生活费还拖欠着不给,他说是没钱,可他每天却有钱买啤酒喝。这让阎顺利想起来心里就窝了一肚子气。
到了布市街,阎顺利看到嫂子站在家门口,靠着墙一边吃饭一边和邻居搭话。
她一看见阎顺利,脸就黑了下来,说:“别来找他,他昨天到内山去了,没半个月回不来。”
“他、他……”阎顺利结巴着说不出话。
“你要是有事,你就到内山找他。”嫂子扭头走进家里。
阎顺利愣了一阵,还是踩起三轮车走了。
踩着沉重的三轮车,脚力用的多了,脑子就空了,不再想什么了,只管用力地蹬着,让三轮车保持一定的速度。
来到大街上,有人在路边招手,生意来了。招手,这是阎顺利最喜欢的手势。
拉起客人,奔向马铺的各个角落。晚风习习,鬓角的汗水还是止不住往下流。但是,流汗是有价值的,它将换来现钞,一元,一元五角,二元,二元五角,差不多十滴汗水能抵一元钱。
路边街灯闪烁,天上的星星也很亮。阎顺利拉一个外地的客人拉到武庙,还帮他打听了要找的人,就停在石碑前歇口气,同时在此侯客。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改建过的街道,现在看起来陈旧不堪了,临街的店面已经关了不少,街上行人不多,偶尔哪间店面吐出人来,蹬上自行车或骑起摩托车就走了。阎顺利心想再等十分钟无客,便往前走。这时,他看到走在街道那一头的一个矮个子很眼熟,终于想起来,这就是老同学李金河。他原来在一个什么厂,厂子还没倒,他就跑出来了。阎顺利有些想不明白,他好像也没做什么事,东溜西荡的,却是衣着光鲜,养得细皮嫩肉,看样子日子过得很不错。也许这就是命,每个人各不相同。马铺话说的好,人比人气死人。接连几辆摩托车驶过,那矮小的身影不见了。
下个月要开同学会了,十年前开过一次会,差不多也算同学会吧,没几个去,这次会有多少人去呢?所谓同学,就像是同一炉出窑的砖,一出窑就各奔西东了,有的砌在五星级酒店的门脸上,有的砌在公厕的围墙上。阎顺利觉得人到四十,一辈子几乎定型了,穿皮鞋还是穿草鞋,坐轿子还是捡猪粪,每个人的命都已经注定了,得意也罢,自卑也罢,如果还以同学相认,那聚一聚也是不错的,人家当官做生意是一种活法,我踩三轮也是一种活法。
看不到有人招手,阎顺利踩起车,掉转方向走了。
来到龙眼街,一间小酒店里走出一个女人,向阎顺利招了一下手,就大步走了过来,抓住车座的铁杆登上了座位。
阎顺利扭头一看,差点失声叫出来。
庞婉青!居然又是老同学庞婉青。她一坐上车就把手往前一指,意思是往前走,看样子她连话都不想说了,更别说认出阎顺利来。她两脚并拢,手抱在胸前,一只小包放在座位上,目光直视着前方。
阎顺利闻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酒气。她一定在那酒店喝酒了,跟谁呢?怎么没喝完就走了?他听到她打了一声酒嗝,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连忙用手掩住了嘴巴,显然是觉得那声音不雅。
对阎顺利来说,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意味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未知世界。
经过基督教堂旁边的小药店,庞婉青突然说:“停下。”
阎顺利手脚并用刹住了车,车停在了药店门口的一棵芒果树下。
庞婉青抓住铁杆,像是有点艰难地把自己搬下了座位,什么也没说,便向药店走去。
阎顺利看着她走进药店,有意无意地低头往她刚起身的座位看了一眼,心里突然咚地跳了一下,那上面搁着她的包。
她消失在药店里,因为门口芒果树的关系,加上视角不对,他看不到她了,而里面的人也看不到他。
那只灰白色的包像一根麦芒刺激着阎顺利的眼睛,他抬起手擦了几下,感觉眼睛里面难受得很。
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把他吓了一跳。
但是神差鬼使的,他动作快速地抓起那只包,拉开拉链,一眼就看见一把手机还有一叠百元钞票,他从那叠钞票里抽了几张,一把团在手心里,然后拉上拉链,把包放回座位上。
这一过程大约只有三十秒,神不知鬼不觉。
刚刚把包放下,庞婉青从药店里走出来了。阎顺利镇定自若地把那只手心里团着钱的手,很自然地挪到腿边,插进了口袋里。
庞婉青从座位上拿起包,往药店走去。看来她是要拿钱买药。打开包之后,她会发现包里的钞票少了几张吗?瞬间的镇静之后,阎顺利的心又开始慌乱了,像有一面小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要是她发现了怎么办?但是他转念又想,像她那样有钱的女人,花钱如流水,包里有多少钱恐怕也记不住,少几张钱怎么会察觉到呢?再说,谁看到我动她的包了?也许,那基督教堂上面的十字架看到了,可是它又能开口说话吗?
庞婉青又从药店出来了,坐上车说:“美仁小区。”说着就把手里刚刚找回的两枚硬币放进他的手里。她神色平静,身上的酒气也淡弱了许多,看样子她根本没发觉钱少了几张。
是啊,那么一叠钱,少几张又怎么感觉得到?阎顺利有些后悔少拿了几张。
美仁小区一会就到了,庞婉青走下车,往里面走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阎顺利还是看得出神了,虽然这个过气的同学美女,她的身影已不再窈窕,但那种风韵与神秘依旧令人心动。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了,阎顺利悄悄把刚才塞到口袋里的钱抽出一角,用两根手指头推开看了看,一共是五张。不错,500元。这是他近年来最大的一笔收入。他心里立即充满了一种丰收的喜悦。
但是心里随即又有一种不安,这到底是窃取来的不义之财。
他擦了一把汗,心想,阎顺德几个月不给母亲生活费,这就当作是他给的生活费吧。赡养老人总是对的吧,这不能算是偷吧。
32、江全福
江全福对妻子说,最近我的表现够可以了吧?你还有什么意见?
妻子说,很好,我会跟我妈说的。
妻子高烧住院几天了,江全福几乎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里,她清醒着,他就坐在病床前,基本上也不说话,偶尔用眼神交流一小下,有时扶她起来上卫生间,有时给她递水杯;她入睡了,他就起身到走廊、院子里走一走;晚上,打开租来的塑料躺椅,睡在病床前。
岳母每天来看望女儿三次,正好给她送来三餐,稀粥或者炖汤。江全福的三餐需要自己解决,好在医院门口一排小饭店,想吃什么都很方便。在岳母眼里,江全福还是个缓刑犯人,看他的眼光都满怀歧视,对他爱理不理的,好像他不是自己女儿的法定丈夫,只不过是雇来看护女儿的。每当岳母到来,江全福都毕恭毕敬地起立,站在一边听着她向女儿问话,需要他回答时才开口,否则决不乱说乱动,态度显得非常诚恳。
其实第二天妻子就退烧了,但血压较高,心率不齐,还需住院观察。江全福也将她在市医院的病历给医生看了,并介绍了她的病史,希望医生能治好她的癫痫。医生没什么把握,居然引用了鲁迅的话对他说,于天上看见深渊,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吧。
偶尔江全福会想起他那个众所周知的“二奶”,出事之后,她就带着孩子到外地去了,从此杳无音信。他觉得,此人是他的克星,要是她不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了。那些销魂荡魄的夜晚,最后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因为出事那天,他是和“二奶”衣不蔽体被堵在床上的,下面的器官受到刺激,逐渐失去对异性的兴趣。有病的妻子本来也没什么性欲,这样正好适应他的现状。现在,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渡过缓刑期,上班,做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因为不能勃起,他有资格有能力循规蹈矩了。
这天下午,江全福坐在妻子病床前的凳子上发呆,从窗口望出去,太阳快要落山了,医院的院子里一片黄晕。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妻子躺在床上,眼睛闭一会儿,睁开,又闭上,呆滞无神地看着他。
江全福跟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翻身,还得仰仗她,确切地说是她的老爸。
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江全福出神了。
“你是不是要喝水?”江全福拿起桌上的水杯,杯里有一根吸管,把吸管放到了她的嘴里,她用力地吸了两口。
“还要吗?”江全福问。
“不要了,”她说着,又吸了两口。
这一幕正好被走到病房门口的她的老爸看到了,虽然他的脸上依旧是一副政协副主席的威严,但他感觉到了女儿的辛苦病痛还是要靠她的男人来照顾。
江全福回头看到了副主席,两手垂落放在大腿边上,身子稍稍往前倾,恭敬地叫了一声:“爸。”
副主席径直走到女儿床前,像领导视察一样,看了看女儿的脸色,说:“还好吗?”
“阿福——还好。”女儿说。
副主席轻车简从,独自出现在病房里的消息,早有人通报给院长。院长像接到急救电话一样,急匆匆就赶了过来,光秃的额顶上冒出了一滩汗水。
“主席啊,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院长握住副主席的手,像是责怪一样。
“没什么事,就是开会回来路过,顺便来看看我女儿。”副主席说。
院长哦了一声,上前看了看病床上的病人,因为对方是副主席的女儿,眼光便显得关切和慈祥,然后又转到江全福身上,频频点着头,说:“气色看起来很好,好好休养,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副主席对江全福指示说:“有什么不方便,找院长解决。”
“是,好。”江全福说。
副主席转身走出了病房,背着手往廊道上走去。院长和江全福跟着后面,像是两个随从。院长恳请副主席到办公室泡茶,副主席谢绝了。他的车就停在院子里。上车前,副主席握了握院长的手,说:“谢谢你啊,大院长,有空到我办公室泡茶。”
“好好好。”院长受宠若惊地说。
副主席最后看了江全福一眼,江全福连忙做出洗耳恭听的神色,但副主席没有发表重要说话,头一低,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缓缓地开走了,院长和江全福都挥起手告别。当车子驶出医院后,院长的手落了下来,一把握住江全福的手,又是责怪地说:“你呀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一下?”
“也没什么事,怎么敢惊动院长?”江全福说。
“我让住院部,给你调个好一点的单间。”院长说着就掏出了手机。
“现在的房间就不错了,太好的房间她也报销不了。”江全福有些为难地说。
“调个好房间,还按现在的标准收费,你放心。”院长说。
因为女儿调到隔壁有空调的单间,岳母送晚餐来时,还到原来的病房,一看铺盖都卷起来了,不知女儿到了哪里去,一时惊慌地叫道:“我、我女儿呢?”
同病房的那个人挂着瓶,正在昏睡中,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她退出了病房,急得团团转。
江全福在空调病房里听到岳母的声音,连忙开门走出来,说:“在这。”
岳母松了口气,抚着胸口说:“急死我了。”
江全福把岳母大人迎进空调房里,凉爽的室温让她一下子消了气,她连声说着好,看他的眼光也就显得柔和一些了。
岳母走到病床前,江全福搬起凳子,随时等待她的屁股的大驾光临。她俯身看了一下女儿,江全福手上的凳子便放在她的屁股下,让她一屁股稳妥地坐了下来。
“晚上我给你带了老鸭茶树菇汤。”岳母说,“这间有空调的,好多了。”
第二天,岳母给女儿送早餐来时,第一次多送了江全福的一份,她说:“外面吃方便是方便,不卫生。”江全福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连话也说不出,只是频频点头。
岳母走时,江全福送她走到院子里。她回头看了江全福一眼,说:“你要表现好点……”她没把话说完,把后面的意思留给江全福去领会了。
表现好点,减刑——这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减刑,而是现实意义上,她全家对他的大赦。后者比前者更实际,更有用处。江全福从一道缝隙中看见阳光了。
33、陈炳星
从万丈悬崖堕落,像一片叶子飘向深渊……陈炳星再度从恶梦中惊醒。房间里光线充足,窗台上像水一样汪着一片阳光,但是他的心里笼罩着一片黑暗,他感觉恶梦醒来了,现实却是一场更大的恶梦。
自从那天早上发现小便一阵刺痛,那地方长出一粒红红的小脓包,陈炳星的心就凉了,全身都凉了。
夜路走多了遇到鬼,祸不单行——本来五千元罚就罚了,心痛几分钟也过去了,谁知道更大的灾难在后面等着他。
以前大部份时候是戴安全套的,虽然这像是穿衣服洗澡,但是防范第一嘛。
偶尔没戴,马上做完马上冲洗,还从来没有过中标的纪录。那天玩“双飞”没戴套,刚做完就被警察当场抓住,哪里还有可能冲洗一下?这下惨了,完蛋了,死定了,没救了。
陈炳星耳朵里嗡嗡地响,感觉自己站在一座岌岌可危的堤坝上,下面波涛汹涌,随时就要把堤坝冲垮了。
先锋五号、阿莫西林、阿昔洛韦软膏、菌必净喷剂……他跑到药店买来了内服药品和外涂药膏。为了引起店家不必要的怀疑,他分开了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意指着药柜里说,来个消炎杀毒的。店老板眼光看了过来,令他心乱如麻,恨不得拔腿就跑,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别人交代我买的,那里有点发肿了。
一般是拿了药交了钱,仓皇地低头离开。
可是,大把子弹似的胶囊吞下了肚子,软虫似的药膏涂满了龟头,却不见有什么效果,那小脓包反而多了起来,小便时那种烧灼感像是火烧火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