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令图,被耶律休哥活捉;贺怀浦,在“雍熙北伐”中,跟随杨业出征,死于阵。贺氏父子,都是大宋壮士,抗击契丹,血气甚壮;但战争,须有智慧衡度。父子二人无此智慧,史上种种“智浅而谋大,力小而任重”的悲剧,乃是这父子二人的生命逻辑。很可惜。
薛继昭几乎没有经历过战阵。北伐,大宋对契丹,奔袭几百里,纵横近千里,天时、地利、人和、综合国力、统帅任命、虚实阴阳、指挥艺术、策略组合、赏罚、考绩、谋略、攻城、涉水、翻山、步骑、排阵、辎重、谍报、用间、反间、信息传递……如此大型战争,其结构之复杂,诸元之繁复,不是“轻而无谋”者可以涉猎的领域。与贺氏父子一样,薛继昭论“雍熙北伐”,摆错了自己的位置,属于“界限不清”。按儒学理论就是:无礼。因为“礼”的要义可以解释得很多,但“当位”“节制”是其荦荦大者。薛继昭徒逞口辩,既不“节制”又不“当位”。简言之,“雍熙北伐”,薛继昭没有资格谏言,理由一条:他不懂战争。而后来战争如他所愿爆发后,他也参战,在曹彬麾下,但表现极为恶劣,临阵时,还没有开战,他就想好了怎么逃跑,影响了士气。
刘文裕是这些“主战”派中唯一略有资历的将军。他在开宝年间跟随太祖讨伐江南时,曾经做骑兵校官的辅佐,被箭矢所中,但神色不变,为人所称赏。太宗做晋王时,他曾出入于府邸,所以在李飞雄大案中,他能识别诈术,并最终擒获李飞雄。但是讨论“雍熙北伐”,他的智慧还是不敷使用。后来在北伐的组成部分,潘美一部的抗击契丹战役中,他与王侁一道,都有失约的责任,导致杨业自杀。他也不是讨论“雍熙北伐”的合适人选。
这些人中,最奇异的是侯莫陈利用。
大师侯莫陈利用
此人姓“侯莫陈”,三字姓,名“利用”。他是汉化后的鲜卑族人,早年居住在巴蜀,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幻术。太平兴国初年,在京师卖药,经常玩弄“黄白事”迷惑世人。所谓“黄白事”,按照《抱朴子》的意见,就是变化黄金白银的炼丹术。据说用铁器将铅熔化,投入一种只有炼丹者能搞到的神药,铅就化成了白银。再将这个白银熔化,继续投药,就化成了黄金。据说这种“神仙黄白之方”有一千多种。史上有人信,有人不信。
太宗在做晋王时,府邸有个能人叫陈从信。此人对经济管理很在行,一直得到太宗信任。他推荐了江湖大师侯莫陈利用。太宗召见,当场试验幻术,似乎很神奇。于是大师被封了官,经常伴在太宗左右。
大师促成了雍熙北伐之后,也跟着大军出征,在潘美、王侁一部,杨业失利,他也随着潘部而退。史上未见此人有何战功。后来太宗给了他一个郑州团练使,像所有的小人得志一样,大师也开始不知道天高地厚,利用职权荐引同党,有了种种不法行为。
老臣赵普是坚定的“主和”派,他不主张北伐。当他再次拜相后,知道北伐一事,很大程度由这个江湖大师促成,于是对他有了厌恶;后来更知道此人种种不法,于是决计除掉此人。他向太宗提出了请求,要求法办侯莫陈利用。
太宗不想法办大师。
赵普坚持法办大师。
太宗说不过赵普,于是下诏,将大师除名,抄了家,落籍为民,发配到商州禁锢。
太宗辩才不及赵普。不仅太宗不及,太祖也不及。赵普往往不说话就罢,说了话,即使太祖太宗反对,他也有办法让二位皇上改变主意。赵普是总能一言击中太祖太宗软肋的辩才。
太祖时,常派遣特务到军中去伺查,看看有没有阴谋拥戴的蛛丝马迹。赵普知道后,极言劝谏说不可这么做,免得生事。太祖说:“周世宗时就这么干。”赵普道:“世宗虽如此,岂能察陛下耶?”世宗虽然这么干,但是伺查出陛下了吗?史称“上默然,遂止”,太祖沉默不语,于是终止了特务活动。
太宗也曾指责赵普,说他从来不举荐将帅。赵普说:“昔明宗举石晋,晋选张彦泽;刘高祖拔郭上皇,世宗得太祖,臣岂敢轻举耶?”过去,后唐明宗曾举荐石敬瑭,石敬瑭推翻后唐,建立了后晋;过去后晋曾举荐张彦泽,张彦泽投降了契丹,灭了后晋;过去后汉皇上刘知远提拔了郭威,郭威成了推翻后汉的后周太祖;过去周世宗推荐了咱们太祖,太祖有了大宋。如此看,举荐武将有风险,臣岂敢轻易举荐武将!逻辑在这儿摆着呢,太宗也没有话说。
话说太宗贬了侯莫陈利用大师,但不久,还是想这个人,又用了变通的办法,将大师重新召回。
赵普担心此人再次被起用,就将一位郑州税务官召到中书,向他了解到侯莫陈利用更严重的罪行:大师居然敢于僭越皇室用度,每次在府中接见京官,都要坐北朝南,居住之地所用之物,都是皇上规格。他身上常佩一条犀玉带子就用红黄罗袋装饰。澶州地区黄河曾经由浑浊变为清澈,按照传统说法“圣人出,黄河清”。大师就利用这个事件,在郑州的科举中以“黄河清”为题考举子,等于自比于“圣人”。他在书写判词时,文字有很多不敬,等等。赵普于是要这位税务官上疏告发侯莫陈利用。
正好又赶上不久前抄家时,在大师府邸搜出几页文字,都是大不敬之语。赵普得知,也让他上疏告发。
种种黑材料凑在一起,有了聚变效应。
但太宗不想让大师死。
但赵普坚持让大师死。
赵普劝太宗说:“侯莫陈利用这人,罪过太大,如果惩罚太轻,不能满足天下人的愿望。再说,留着这个人又有什么用?”
太宗祭出最后一招,道:“难道朕作为万乘之主,还不能庇护一个人吗?”
赵普不为所动,抗言道:“这个国家巨蠹犯有死罪十几条!陛下不杀此人,是乱天下之法。法,值得珍惜!此一竖子,有什么可值得珍惜的!”
这话顶得太宗没了道理,史称“上不得已,命赐死于商州”,太宗没有办法,只好命人将侯莫陈利用在商州“赐死”。
“命赐死于商州”是《续资治通鉴长编》的说法;《续资治通鉴》中的说法是“命戮于商州”;《宋史》侯莫陈利用的本传记录说“太宗怒,令中使脔杀之”,但《宋史》中的太宗本纪却说“郑州团练使侯莫陈利用坐不法,配商州禁锢,寻赐死”。诸说不同,但“死”是要“死”的。
得到执行死刑的命令,中使驰马奔往商州。
太宗这个时刻又一次后悔了。他还是不想杀掉大师,于是派出第二位使者去商州,试图追回前命,赦免大师一死。不料后面这个使者走在路上陷入泥泞之中,好不容易从烂泥潭中脱身,想办法换了马再去追赶,已经迟了。等他追上前面使者,大师已经被行刑完毕,使用的是“磔刑”,也即被“脔杀”。
“赐死”“戮”“脔杀”,是不同的死法。
“赐死”是君主诏令身份地位较高、功劳较大的臣下自杀而死,这种制度由来已久。“赐死”,可不至于让受死者在街头众目睽睽下受辱,也不至于让受死者身首分离,可保留全尸,也不必受酷刑折磨,算是一种“优礼”。具体死法,一般是赐毒酒,饮而死;赐剑,刎而死;赐绫、赐绳,绞而死(一般对女子赐绫赐帛,对男子赐绳)。
“戮”,虽然就是“杀”,但“戮”还有警戒侮辱的意思。又分“生戮”和“死戮”两种。前者是先示众,后杀死;后者是先杀死,后示众,也即陈尸街头。总之,“戮”必要示众。这就与“赐死”有了不同。
“脔杀”则是“磔刑”,也即凌迟之法,活剐处死,是死刑中最重的一种刑罚。凌迟可能开始很早,五代十国乱世中较多出现,但即使在这个乱世也有人反对磔刑。譬如后晋石重贵时,大臣窦俨就认为死刑只能保存斩、绞两种,而“脔杀”应该禁止,石重贵同意了。太祖赵匡胤时代,制定《宋刑统》源于《大周刑统》,《大周刑统》则源于梁唐晋汉以来的各类“刑统”,而后者更源于《唐律》,《唐律》最重的刑罚就是“斩”。这些刑罚都没有将“脔杀”列入其中。《宋史·慕容延钊传》记录:“贼将汪端与众数千扰朗州,延钊擒之,磔于市。”这个汪端,是被慕容延钊在朗州(今湖南常德)“脔杀”的,而非太祖本意。
侯莫陈利用,有罪,但是否被太宗下诏“脔杀”,诸说不一,据我对太宗赵炅的理解,以及这一事件的逻辑推演,我倾向于认为,太宗没有“脔杀”侯莫陈利用。
诸史有“赐死”“戮”“脔杀”三种记录,我选择“赐死”说。
太宗喜欢大师,第一次发配大师到商州后,还下诏“召回”;第二次“赐死”后,还下诏“贷死”,免于死罪。太宗不至于仇恨大师到必欲“脔杀”的地步,他不想听赵普的。
但诸史都记录了大师最后还是被“脔杀”的结果,这有可能是执行官讨好赵普,或自作主张的结果。
窦仪的墓志铭
赵普,在太祖太宗时代,是个只要了解他,就会让人惧怕的人物。有个故实可以概见赵普如何令人生畏。
太祖时,对赵普的“专政”,专断执政,已经心怀不满,就很想有人能说说赵普的坏话,好就此免了他的相权。有一次太祖召来甚有清望的名臣窦仪,暗示他赵普很多“不法”之事,并流露了自己的不满。但窦仪却一个劲夸赞赵普是开国元勋,以天下为己任,忠心耿耿,为人真诚正直,等等。太祖听后很不高兴。窦仪回到家里,对几位弟弟说:“我得罪了皇上,肯定不能做宰相了,但也不至于被流放发配,我们窦家,一门可保没有灾难了!”
窦仪,就是《三字经》里“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的“五子”之一。曾于宋初主持制定《宋刑统》,为大宋立法,做出卓越贡献;又主持礼仪礼法的制定,为大宋礼制,做出卓越贡献。这是宋初文明的最初推手,被人誉为“天瑞”“国宝”。他死后,墓志铭由太宗朝的名士扈蒙撰稿,写得神采飞扬,其文曰:“天之瑞曰庆云,曰甘露,余以为非天瑞也;国之宝曰河图,曰汾鼎,余以为非国宝也。若有人负拔俗之才,蕴超世之量,祥麟威凤比其德,舜韶汤护齐其声,孝以肥于家,文以华于国,优游清贯,终始令名,斯可谓之天瑞矣,斯可谓之国宝矣。”大意说:一般人都认为五色的祥云、甘美的露水是天瑞,但我认为这不是天瑞。一般人认为黄河里龙马身上的图案、汾阴县后土营旁的铜鼎是国宝,我也不认为这是国宝。如果有人负有超越凡庸的天才,蕴有远过世人的气量,其德能,可以媲美吉祥的麒麟、庄严的凤凰;其美声,可以媲美虞舜时的《韶乐》、商汤时的《护乐》;此人又因为孝道而滋润其家族,因为文采而崇美其邦国;自己又能从容清介,明哲保身,始终保持令名;这才可以称得上是“天瑞”,这才可以称得上是“国宝”。墓志铭一般都有“谀墓”倾向,但这一篇文字“谀”则“谀”,但妙实在是妙。拈出“天瑞”“国宝”来评价窦仪,倒是名至实归,窦仪当得。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到,即使是“天瑞”“国宝”,对赵普,也还是畏惧十分。在很多大臣那里,赵普甚至比太祖、太宗要可怕,得罪了太祖太宗,也不过贬官流放,得罪了赵普,结局莫测。于是,他们宁肯得罪太祖太宗,也不愿意得罪赵普。“天瑞”“国宝”也不例外。赵普如果没有过人的“阴毒”,何至于让大臣对他如此惧怕?
就连当初的吴越国王钱俶,都知道赵普此人非同等闲,特意贿赂他,给赵普送来瓜子金十瓶。
后来的名相卢多逊,已经是一个博学多谋的人物,但他不服气赵普,多次与赵普作对,卢多逊的父亲卢亿在太祖朝时做官,一见赵普即心生恐惧。他退休后,听说儿子跟赵普不睦,长叹道:“这个儿子将来是免不了有一场祸事啦!还好我已经不久于世,不会亲历此难了,也算万幸。”卢多逊后来果然被贬。
史称赵普“强直疾恶”,刚强正直疾恶如仇。也有一种说法,说赵普在中书省政事堂,接见群官,一定会拐弯抹角从对话中找到某人某人的短长之初,等到人走了,就让秘书追录某人某事,以后如果某人因某事而被追究,赵普就会找到这些记录,当作证据,于是“群官悚息,无敢言者”,所有知道被记录的官员都很惊恐,没有人敢多说话。
有一故实可以做证此说为真。
赵普折服袁廓
一个大臣名叫袁廓,管理财务有功,但是“性夸诞,敢大言,好诋讦”,性情很怪异,言辞夸大虚妄,好说大话,攻击他人。太祖时认为这是个“奇士”,待他很是优容。太宗时,袁廓更是常与人争论,甚至在朝廷上也为公事私事跟大臣争,而且声气俱厉,太宗还是原谅他。他管理财政事务,小事也很精密,乃至于很多事,需要反复核对,这就延误了地方州郡按时了断业务的进程。地方不满,就来上诉。御史开始过问这事,袁廓不服气,就找三次入相的赵普来论理。这时候,赵普刚处理完侯莫陈利用大师的案子,知道袁廓跟大师有过书信往来,就对他说:“你说的这个事,都属于职司间的工作纠纷,不算个什么事。但是您与侯莫陈利用交结得那么密切,这在道理上说得通吗?嗯?”此一问,扪着了袁廓的软肋,袁廓一下子知道:此事可大可小,生死就在瞬间。这位相爷果然如江湖传说,不可触碰。史称袁廓“惊惭泣下”,惊恐、惭怍,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一生强项好争,此时竟无言以对。
赵普的故实一箩筐,一下子难于说清,《大宋帝国三百年》将分头缕述,慢慢“推断”这个历史人物的甲乙丙丁。
“荧惑圣聪”
现在“重行推断”这些不利于侯莫陈利用大师的黑材料,大略可以看到此人不过是江湖走得久了,浸染更多黑道习气,就像近世江湖大师的作为一样,出于自我推销的目的,必有夸大自我神奇能量之处。这样,就可能自比君王、自比先圣、自比神仙,于是有了“言甚不逊”的狂躁。这样的人留在江湖也就罢了,进入官场,历史上来看,大多会形成一片巫师般的党羽,对清明政治而言,确是一个祸患,汉代以来,这类以巫术控驭政治的案例很多,最后造成的恶政也常见。赵普决计除此人,有其正当性。
但不正当的是太宗赵炅。
他为何要听取这类人物大言,在时机未必成熟之际,做一场工程浩大的“雍熙北伐”?
这就说到传统史书上常见的一个现象:“荧惑圣聪”。
“荧惑”本义是指天上的一颗星宿,火星,引申为一种凶神,再引申为一种迷惑、炫惑。“圣聪”是说帝王明察。联系起来就是:帝王本来很圣明,明察秋毫,但被恶人、邪佞所蒙蔽,炫惑中,所以断事不明。
若干年后,名臣谢泌劝谏真宗要坚守“用贤致治之道”时,还提到此事。他认为“先朝(也即太宗朝)有侯莫陈利用……之徒,喋喋利口,赖先帝(指太宗)圣聪,寻剪除之,然为患已深矣”。这是千年以来,“亲贤人、远小人”的帝制治理经验。即使在制度化管理时代,也应该属于优良治理的模式,不同的是:如何选任贤人、退黜小人而已。
但传统此说将帝王过错全部推给奸佞,不是公断;帝王之所以听信奸佞之言,必是“圣聪”不够。故即使是接受这类传统批评意见,也该各打二十大板。简言之,“雍熙北伐”导致大宋败绩,太宗赵炅有责,他应该负有第一责任。
上中下三策
当着有人“荧惑圣聪”之际,也有更多大臣提出了反对意见,但太宗没有听取。刚刚出任参知政事的大臣李至的劝谏更为得法,他提出上中下三策,要太宗选择上策或中策,就是不能选择下策。他的上疏是一篇美文,值得欣赏:
幽州,契丹之右臂,王师往击,彼必拒张。攻城之人,不下数万,兵多费广,势须广备餱粮。假令一日克平,当为十旬准计,未知边庾可充此乎?又,范阳之旁,坦无陵阜,去山既远,取石尤难。金汤之坚,非石莫碎。臣愚以为京师天下根本,陛下不离辇毂,恭守宗庙,示敌人以闲暇,慰亿兆之仰望者,策之上也。大名,河朔之冲卫,或暂驻銮辂,扬言自将,以壮军威者,策之中也。若乃远提师旅,亲抵边陲,北有敌兵可虞,南有中原为虑,则曳裾之恳切,断鞅之狂愚,臣虽不肖,耻在二贤后也。